为了捉住蜘蛛精,替天行道,更为了得到谢晏宁的褒奖,陆怀鸩原本任由身体下沉,并不做挣扎。
但听得谢晏宁急声唤他“怀鸩”,见得谢晏宁面露惊慌,又被谢晏宁的双手触及头顶,他却后悔了。
谢晏宁素来高高在上,阴晴不定,他甚少能读出谢晏宁真正的情绪。
可须臾前的谢晏宁竟让他觉得他于谢晏宁而言,很是紧要,即便他吻上那一双唇瓣,谢晏宁都不会责怪他。
然而,后悔早已来不及了,他的身体仍在下沉,下沉之处却已被封闭了,以致于他再也瞧不见谢晏宁半点。
“师尊……师尊……晏宁……”他顿觉自己冒犯了谢晏宁,居然忍不住又唤了一声,“晏宁。”
大约半盏茶后,他终是落地了,他身处于一洞穴当中,洞穴昏暗不明,东西南北分别有四条岔路。
他夜视能力尔尔,立即变出了一支火把来。
他未及站稳,蛛丝铺天盖地而来,直逼他的心口。
显然,蜘蛛精的目的乃是他的心脏。
他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心脏拱手让予蜘蛛精,唇齿一动,掌心陡然出现了一把软剑。
谢晏宁本身剑术平平,当年谢晏宁命他选择武器之时,他却选了软剑。
故而,谢晏宁仅教了他一些基础,又丢了一些剑谱予他。
他及冠那年,谢晏宁亲自请铸剑师铸了这软剑,作为他的及冠礼。
谢晏宁让他自己为这软剑命名,他不假思索地将其名为“扬清”,取自“激浊扬清”。
闻得“扬清”二字,谢晏宁似笑非笑:“你若要‘扬清’,本尊自是首当其冲。”
他当即跪地,恳求谢晏宁降罪,但谢晏宁仅是拂袖而去。
他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谢晏宁降罪,足足一月后,谢晏宁都未下达任何命令。
除夕当夜,他几乎已将那份战战兢兢遗忘了,谢晏宁竟突然命他屠杀一个村庄。
村人无一得罪过谢晏宁,俱是手无寸铁。
他下不了手,回了渡佛书院,向谢晏宁请罪。
谢晏宁一面看着厨子剥去梅花鹿的皮毛,一面笑吟吟地道:“你不是欲要‘激浊扬清’么?本尊却偏要你‘激清扬浊’,这渡佛书院中,清者惟你一人,不若你自行了断吧。”
谢晏宁所言字字震耳欲聋,谢晏宁待他算不得好,亦算不得差,他不曾想过谢晏宁会令他自尽。
“弟子……”他堪堪吐出一个字,乍然被谢晏宁打断了:“你这条命是本尊捡回来的,本尊难不成收不回去了?”
他以为自己经历过诸多苦难,早已是成熟的大人了,但那时他却顿觉自己过于天真了。
谢晏宁从来不曾将他当作过徒弟,他不过是谢晏宁不称手的工具,消磨时光的物件。
昔日偶尔会细心教导他的谢晏宁,偶尔会对他温言软语的谢晏宁,偶尔会关心他的饥饱冷暖的谢晏宁……仅仅是谢晏宁兴致来时所制造的假象,真正的谢晏宁冷心冷面,残忍无情。
是了,谢晏宁被称为魔尊,据闻八百余年前,于渡佛书院一战杀了上万正道之人。
他脑中乱作一团,软剑却飞入了他掌中,紧接着,他的右手猝然失控,执着软剑,一寸一寸地钻入心口。
片晌,他身上的衣衫变作了一身血衣,而谢晏宁却仍是含笑地望着那梅花鹿。
那梅花鹿亦是鲜血淋漓,在谢晏宁眼中,他与梅花鹿恐怕全无差别。
他歪倒于地,最后映入他眼帘之物乃是谢晏宁的双手,这双手正拈着血淋淋的鹿肉。
后来,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命硬,被谢晏宁吊于渡佛书院前足有十日都未丧命,期间甚至还下了三日三夜的暴雪。
谢晏宁觉得有趣,便着人将他放下,又请了杨大夫为他医治。
他心口的伤处已化脓了,又有寒气入骨,但经过杨大夫的悉心照料,不出半月,他便康复了。
谢晏宁并非再吩咐他滥杀无辜,可他却再也拾不回那份天真了。
他已深刻地明白了,他与谢晏宁名为师尊与徒弟,实为主人与工具。
但……近几日的谢晏宁似乎有所不同了……
便是在恍神间,他险些被蛛丝刺中,幸而他及时闪躲,只衣袂破了一个洞。
他收敛了思绪,专心致志地对付蛛丝,并观察着四周。
如此多的蛛丝在此,操纵蛛丝者想必定在不远处,他身处洞穴中央,目光所及之地连一只蜘蛛也无,更遑论是蜘蛛精了。
蜘蛛精该当隐匿于东西南北四条岔道中的某一条。
那么他所要做的便是摆脱蛛丝,再一条一条地搜索岔道。
可惜,他却迟迟无法摆脱蛛丝,反是身上被蛛丝划开了一个一个的口子。
他向来吃苦耐疼,并不在意身上的口子,且这些口子并不深,未多久,血便止住了,但他的衣衫却已成褴褛。
蛛丝源源不断,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他念了口诀,引来烈火,烈火努力地吞噬着蛛丝,但仅能吞噬一小部分。
这蛛丝并非寻常的蛛丝,要以烈火对付蛛丝还是太过勉强了些。
他又引来了更多的烈火,趁着蛛丝被烈火阻拦的功夫,进了距他最近的南方的岔道。
一进得岔道他竟然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且这血腥味尚且新鲜着。
他谨慎地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前行。
约莫一刻钟后,他看见一团一团的蛛丝,从另一头爬来。
每一团蛛丝都被鲜血浸透了,内里都裹着一颗猩红的心脏,或大或小。
这些心脏是从何而来的?
另一头尚有许多活人吧?
他赶忙飞身而去,又看见了一樽青铜鼎,这青铜鼎较他矮上些许,其上刻着的纹案乃是各种酷刑施刑的场景,正有蛛丝将心脏往里运,里面已盛了不少心脏了。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许多的心脏,身形一滞。
为何要将心脏盛于青铜鼎中?
青铜鼎难不成是蜘蛛精的食器?
他无暇细想,继续向前,前方乃是一片空旷。
过了这片空旷,许久后,他乍然瞧见了零星光亮,前方似乎便是出口了。
被夺走了心脏的尸身在何处?
是在这出口之外么?
他踏出出口,发现自己踩于一片荒地之上,这荒地并不平坦,虫鸣入耳,远处又有犬吠。
犬吠凄厉,从村庄传来,他足边又时不时地有运送着心脏的蛛丝经过。
显然,心脏的主人们便是村人了。
他收回火把,身形一动,刹那间便已到了村中。
村庄内尸山血海,目力所及之处竟无一个活人。
他何曾见过如此多的尸体,当年死于渡佛山之人却是此地的上百倍。
他不该对谢晏宁怀有觊觎之心,不然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细细地搜查着,搜查至第十户人家,方才从米缸中发现了一个女童。
女童不过四五岁大,并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见得他,怯生生地问道:“你是谁?是爹爹要你告诉我可以出来了么?”
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倒于门口,想来便是这女童的父母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遂默然不言,即刻将女童从米缸中抱了出来,并抬起右手蒙住了女童的双目。
女童不解地道:“哥哥,你是要与我玩么?”
“对。”他答道,“所以你要乖乖地阖着眼睛。”
女童听话地道:“我会很乖很乖的。”
行至村内的主要干道上,血腥味愈来越浓,女童忍不住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气味?”
他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虽然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但他未料想自己竟是笨嘴拙舌至此。
面对女童一遍又一遍的提问,他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女童问得口干舌燥,又闹着要水喝。
他便进了一户人家,从水壶中倒了水出来,喂予女童。
外头尚有蛛丝,他腾不出手来,又怕女童会私自睁开双目,便扯下一片衣袂绑住了女童的双目,幸而,他素来身着玄衣,玄色更为遮光。
他以左手抱着女童,右手持着“扬清”,一看见蛛丝,便将蛛丝斩断,以免蛛丝再害人。
——先前的蛛丝已嗜血了,纵然他耽搁功夫对付蛛丝亦无济于事,只得待回了巢穴再做处置。
这村中统共一百三十七户人家,他搜查至最后一户人家,却只救出了三人。
一人是他怀中的女童,一人是位老妪,余下一人则是个而立之年的秀才。
女童懵懂无知,老妪浑身瑟瑟,秀才勉作镇定。
他将三人安顿至三十里开外的山神庙,将女童交由老妪与秀才照顾,才道:“杀人者乃是蜘蛛精,我奉师命找出蜘蛛精,诸位放心,我定会让那蜘蛛精得到应有的惩罚。”
女童听不懂,老妪老泪纵横,秀才煞白了一张脸,却是道:“我随公子同去,能帮把手亦是好的。”
陆怀鸩矢口拒绝:“不必了,你且帮忙照顾好这一老一幼吧。”
秀才还要坚持,陆怀鸩却不予他开口的机会:“我会在此处设一结界,你们三人暂时勿要离开山神庙。”
三人皆不懂结界为何物。
陆怀鸩并不解释,又将自己背着的一个包袱递予秀才,这里面是他从村中带出来的瓜果点心之类的吃食,应当足够三人吃上两三日了。
待秀才接过后,他再次强调道:“你们勿要出山神庙。”
话音尚未落地,他已出了一里地,不久后,又回到了第四条岔道内。
蛛丝全数汇聚于这洞穴,这洞穴极有可能便是蜘蛛精的巢穴。
倘若如他所料,那么蜘蛛精必定在这洞穴里头。
他必须早些捉住蜘蛛精,不然,恐又会有无辜者丧命。
他经过青铜鼎之时,却忽然发现青铜鼎内壁上附着碎肉,青铜鼎的纹案内挤满了碎肉,青铜鼎周围的地面上亦满是碎肉。
青铜鼎内的心脏已尽数爆裂了,
发生什么事了?除了心脏变作了碎肉之外,此地全无异常。
他无从判断,遂继续向前。
在他距离第四条岔道仅有百丈之际,他眼睁睁地看着岔道口被封死了。
他猝不及防,而此时他离岔道口不过三寸。
仅仅差了三寸,他的反应速度还是太慢了些。
要如何才能再回到洞穴中央?他须得进其余的三条岔道找寻蜘蛛精之所在。
不若先出去吧?
上一回,他过了青铜鼎之后,便是一片空旷,一片空旷后,便是出口。
然而,这一回,这出口亦被封死了,他被困于这岔道了。
他又回到了青铜鼎前,这青铜鼎的内壁及纹案内已无丁儿碎肉,整樽青铜鼎居然干净得如同姑娘家日日擦拭的铜镜一般。
青铜鼎周围的地面上亦无碎肉,好似之前所见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
他陡生茫然,前方隐约有落石声作响,究竟发现了什么事情?
便在这时一把甚是熟悉的声音突地窜入了他耳中:“怀鸩,怀鸩,怀鸩……”
他顿觉有一束光芒穿破重重黑暗,射入了他的心中,使得他浑身上下暖融融的。
——他的师尊不惜以身犯险,来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