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是腊月二十四,何大伟一家在小年夜最后几小时终于回了,于是何憾生在乡村美味饭馆摆上一桌酒席,有何家人,周谷雨的爸妈,加上芊芊。
美曰其名吃年夜饭,但经过“池塘”一闹,隐瞒何憾生的事情像瘟疫一样爆发,尽管之后看似平静,但依他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忍气吞声,也许已经秘密做了什么,毕竟他擅长于不动声色的事情。
芊芊心知这顿饭不简单,就连彬彬这些天都揣揣不安,三不五时粘着她,倒是让她在这个陌生地方没那么孤零。
饭馆里坐了有几桌客人,其中有认识的和何太婆何大礼打过招呼,寒暄了几句,可鲜少有认出何憾生的,他长得高挑出众,甚至有人单独指他问了问,等何太婆道明他是老三,那些人脸色有一霎那僵硬和惊讶。
只有一位寸头戴眼镜的年长者,看着何憾生的眼神略有不同。
酒席刚开始,二嫂何润枝首先站起来举起酒杯:“婆婆来,我敬您一杯,预祝您新年快乐。我爸妈走得早,嫁到何家这些年您待我如亲闺女一样,事事包容……我真心感谢您。”
“妈知道的,你坐下。”
何润枝推开何大伟的手,看着何太婆道:“要不是毛毛不像彬彬成绩那样好,他非得要在城里纪律严的学校,能有人看着他才行,再加上老何的工作关系,我们是真想在您身边尽孝!像大嫂一样贴在您身边照顾,那样一家人在一起多热闹呀,我想想都开心,可是实在是没有办法,您又不肯跟我们一起搬去城里,唉!”
末尾点缀了句,“您可要理解我们的难处啊。”
何太婆淡定自若地抬手向下压了压,笑得婉约而得体:“坐下吧。”目光看向毛毛时多了分慈祥柔和,“只要毛毛学习好、听话,奶奶就开心。”
之间周谷雨的爸妈适时分别夸赞了彬彬和毛毛。彬彬人小鬼大,漂亮话说得应接不暇,反观毛毛显得呆呆愣愣。
“何致明!爷爷奶奶跟你说话。”何大伟出声呵斥。
“哦。”
“你——”何润枝打断他,“吼他做什么,他不认识当然害羞不吭声啦。”
说着眼神掠过芊芊,向何憾生瞥了一眼。似乎因为她刚刚一番感言,在打量他的脸色。
她比大嫂的胆子大。
有这个推断时,又让芊芊留意起她的衣着打扮。
普通外貌,穿衣有自己的风格,中等价位,做过美甲但前不久卸了,中指和无名指有过常戴戒指的痕迹,应该也是不久前摘的。
上辈子可能是个演员。
吃着吃着碗里忽然多了两双筷子,何憾生和彬彬不约而同夹菜给她。
何润枝借此向彬彬问出心中疑惑:“二婶婶今天第一次见这位小姐姐呢,你给婶婶介绍一下。”
周谷雨怕彬彬说错话,正要帮腔,旁边何大礼的手臂动了动。
彬彬睁着偌大的眼睛转了圈,见大家都等着他似的,小嘴吧唧吧唧说:“她叫芊芊。”
“噢芊芊。”这时何润枝的心思已经转了几圈,“你好你好,在座一桌都是自家人,我敬你一杯。”
她已经举杯,何憾生慢条斯理把芊芊的杯子拿到自己面前,说:“她年纪小,不会喝。”
“喝饮料也行。”她从毛毛脚边把大瓶可乐放上餐桌,推动玻璃,“来,转过去。”
何憾生撇嘴笑,自己给自己斟酒,“我替她喝。”说着仰头一杯干了。
接着他站起身,斟满酒杯:“这一杯是我敬二嫂。”
何时见他如此委于人情世故,何况是对从不热络的二嫂。后者见状如临大敌,其他人也都不由自主放下碗筷,唯有何太婆的神情有些担忧。
“感谢二嫂能带二哥回家,陪妈子过新年。不知道往年是不是如此,但今年阿妈最想见到的家人都在身边,她一定很开心。所以大哥二哥,希望年年如是。”
何大伟说:“你也常回来,妈缺了你能开心吗。”
“我不一样。”
闻言,何太婆的眉头一紧,何憾生下一刻安抚她:“妈子,你知道的,我喜欢在外面飘。”
“你飘个鬼!”何太婆向芊芊瞥了眼,要笑不笑,“你这坏家伙性格,迟早给你载个大跟头!”
“挺好。”何憾生眉头挑动,雅痞模样尽数显露,“你看不就停了下来。”
“不管在不在身边都好,只要你们日子过得好,阿妈无所谓的。老了,那些劳人的繁文缛节看淡了,最重要的是儿女平安健康,就是福。”
“妈子你放心,有我在的一天,我保证,你的家人永远会陪在身边,你永远不会感到孤单。”
他说得到做得到的。
眨眼间何太婆双眼泛光,是感动也是忧伤。他像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在报答她的恩情。总之心中五味杂陈,只有握着他放在桌上的手,心里才舒服一点。
“有你心,真讲心”如此云云,周谷雨爸妈由衷艳羡,对何太婆称赞她的儿子们。
大家有说有笑,席间上了一道味道很不错的蒜蓉粉丝虾,等盘子转到跟前何大伟挖了一勺,刚放到何润枝碗中,她夹筷子就扔了回去,摆脸色横了一眼,冷冰冰说:“起开,我不爱吃。”
有的人没注意,有的人注意到但暂且不提。
酒才过半巡,饭馆成条窜进来人,热络慰问声不断,依次团成团站在何太婆跟前。
“正吃饭呢哈,何太婆新年好新年好。”
何太婆见到来人,没给他们好脸色。
“没什么事,就是我们在外面看见你们吃饭,进来给您拜个早年。”
“拜年?不是拜了吗,托你家那位给我拜了个痛快年。”
男人谄笑,他旁边站的是那天跟萝卜丝同声同气的长舌妇,还有在池塘遇见的那个长得蛮横的小子,后面还有其它家庭,那几个孩子看着眼熟。
男人们参差不齐弯腰向何太婆道歉,纷乱嘈杂的声音,说老婆的不是,孩子的不是,所有来的人不是。
不光何太婆看傻了眼,在座的某些人也是纳闷,何家一向和这些人不对盘的。
芊芊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唯一还在若无其事抿酒的人,当然不会忽视他嘴边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对方看过来。
“你干的?”她无声问。
只见他单只眼恍惚慢动作眨了眨。
何太婆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摆手拒绝他们手上的礼品,“不要不要都拿回去。”
长舌妇老公偷瞥了一眼何太婆旁边的位置,急的要哭了,大力拽了一把自己老婆,催促着她,后者吹鼻子瞪眼,不情不愿的样子,但也低下头。
“那天是我口不遮拦,现在给您赔礼道歉,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当粉笔字抹了算了。”
轮到他儿子,早被这阵仗吓傻了,战战兢兢蚊子般翁:“何致远对不起。”
“一个个转死性了。”何润枝旁若无人起筷子夹菜,一边吃一边冷哼。
何大伟见毛毛又偷拿手机玩游戏,让何润枝管管。
“你为什么不管,他是我一个人生的?”
“不想跟你说!”
何润枝斜眼瞪他,扭头发现刘红梅盯着这边幸灾乐祸。
“你笑什么笑。”
“就笑怎么了,我笑还不让笑呀。”
“也是。”何润枝双手环胸,从左到右打量他们家一致的蛮横相,“全家人找上门来低头哈腰,亏得以前那个嚣张气焰,脸都丢到这份上,要是我就笑不出来啰。”
刘红梅拍着她男人的脊梁骨:“这叫担得起责任,不像你家那位,当年怂现在更怂!”
“你敢再说那个字我跟你拼了!”
“说了又怎么样!”
两个人撕破喉咙互斥,得亏被身边的男人拉住,不然桌子都要掀了。
饭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揪着脑袋看热闹,再吵就成了明天的笑话。
何太婆青黑的脸,嘴皮来不及张开,何润枝就发难了,怒指大嫂。
“都是你这个狐狸精,大哥也是瞎了眼了,娶了这种人当宝还不甩。”
何大礼护着周谷雨,而彬彬抱着妈妈的腿。
周谷雨爸妈的脸色更是难看,纷纷为自己女儿出头。
何大礼挡在前面:“你不准这样说她。”
何润枝说:“我是帮你还怪我,就是你砍死她的姘头才害得我们全家受人歧视。”
“你他妈闭嘴!”何大伟猛地把她一拽,人掂了起来,“给我走!”
四周围没有人再关心自己桌的话题,无数双眼睛皆注视着这一桌。
刘红梅也是气上头,不顾自己男人的劝阻,说:“我们瞧不起的是你男人,明明是亲生儿子,大的被关老的吓得躺进医院,这个亲儿子不出来处理,反而让个便宜儿子上,他还是读着高中的学生呢。缩头龟!”
何润枝:“放你娘的狗屁!她的姘头半夜三更砸何家大门是大伟造成的吗?大哥跟王启开哥哥打架是大伟造成的吗?要不是大伟在考警察,能认识到那么好的律师帮大哥打官司吗?!今天我不想说也说了,多亏了大伟,大哥才能安然无恙回来!”
“嘭!”
一巴掌震得餐盘哐当响,顿时鸦雀无声。
目光齐齐投向隔壁席,那位戴眼镜的年长者站起身,咄咄对准何润枝。
“好!你说,何太婆动手术的十三万是你们出的!”
又是一声哐当,何憾生的酒杯扔倒了,这事到现在才有一点异样反应。何大伟从听到那个字,他的脸就一阵红一阵白,谁也不想看谁也不敢看,恨不得立刻扛着何润枝这婆娘一起消失。
与年长者一起来的人纷纷上前劝导,说今儿是专门来贺他胡书记上任,别家意见不合争两句罢了,别动了气。
“让我说,这事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不说我不痛快。”胡书记扒开身边阻挠的人,站定在何太婆跟前。
“何太婆,我得跟你说啊…我教书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过一个像何憾生这样有天赋,他不该…不该……”
“他将来是要去搞科研的人,结果呢?!”
“一个省状元的好苗子,怎么连高考都没有参加?!”
“怪我…怪我……都怪我。”阿妈泪眼婆娑捶着胸口,这些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这些年都不提不想才能好过,三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唯有自责,和想尽办法弥补何憾生,只是他至此离开了家,过上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哭得激动差点仰头倒下去,被何憾生扶在臂弯里,安抚她的情绪。
“妈子,听我说。”
他在阿妈耳边说起悄悄话。
“您只要记得,三十年前的荒坡,第一次和藏在地里的小孩见面,而那个小孩现在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