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绿珠没想到自己五十五岁了会离婚,还死在了离婚的路上。
她做鬼了。
她看着自家那三个不孝子认小三叫妈,她气的心肝都疼。
不就是那冤家打工当了小老板挣了钱,能拿钱给他们付首付吗?她……她在家种了几十年地,把儿养大娶媳妇。她还真没几个钱给儿子媳妇再付首付。
看着那些个混账东西,她做鬼都觉得冤,她觉得她的冤跟那戏文里的窦娥冤差不多了。当牛做马半辈子,换来就是一个千把块钱的新棺木下葬,三七,五七都没人问,冥钱都没人给她烧一张。
她不想这样守着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们了。
不,丈夫应该算是前夫,她在死之前至少拿到了离婚证。
也许老天爷听见了姬绿珠的声音,她突然间发现她不用再围着前夫儿子们打转了。
她飘在一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小姑娘身边,她看着她由知州之家下嫁一个穷酸秀才;见着秀才休了她又再娶她为平妻。最后她落到一个儿子叫别人娘亲,而她三十出头死在旧宅偏院无人知道的地步。
姬绿珠为那姑娘气的暴走。她二嫁时的汉子那么有情有义,忠厚又老实,还勤快,她竟然把他抛弃了。
活该落到那个凄惨的下场。
要是她是那个姬绿珠,她就紧紧抱住乡野汉子的大腿,被他宠爱着,粗茶淡饭过一生,才不会去肖想那无情无义,所谓的真爱。
没错,那冤家骂的不错。
她就是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在她眼里女人不都是嫁男人,生儿育女过一辈子的嘛。她又何错之有。
明明是被野花迷了眼,才怪她不懂爱情。
曾经同甘共苦,睡一个被窝,他都忘了。
“嗯。”喉咙有点疼,姬绿珠□□出声,在被窝里拱了拱,往里钻了钻还是不够暖和。
闭上眼睛又睡不着。
这被子有些冷硬了,幺儿放月假回来会住不惯的。赶明个去镇上做一床新棉絮备着,等幺儿回家给他用。
姬绿珠过日子节省,非常冷了才盖家里最好的被子,那还是出嫁时大嫂给的陪嫁。只是幺儿放月假回来,她就要换给幺儿盖。自己用的还是孩子他奶奶置办下的被子,分家时分到的那一床。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姬绿珠对幺儿更疼爱有佳,头上已有两个哥哥,可她什么都不会亏了他。
只是此时姬绿珠顿觉不对,她记起来了。她幺儿高中已过,大学都毕业了。大儿子和二儿子都谈了媳妇,二胎孙子她都养大,送进幼儿园了。
而冤家离家十几年音信全无,后来回家了,却是回来找她离婚呢。
姬绿珠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月亮从窗外照进来,土墙泥瓦和老家的古董旧宅没什么不同,可又不一样。隐约之中能瞧见窗帘子之上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水鸭子,所谓的鸳鸯。
这屋子有些熟悉。
这时旁边有人“唔”了一声,姬绿珠此时才发现床上隔着条细的麻绳界线还躺着个男人。她瞧过去,不像是她家那个冤家,她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而旁边的男人轻轻的撩开被子,轻手轻脚的点燃了床头的独耳油灯,然后回头打量着姬绿珠的脸。
姬绿珠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眼睫毛眨了眨,躺着没动。没过多久男人起身出了屋子,端着油灯去了隔间,絮絮叨叨的小声念叨着什么。
姬绿珠侧耳倾听,那男人好像在怪罪什么人又踢被子了。与其说念叨,还不如说男人在炫耀。
“果儿睡觉真是好看,跟你娘一样。”
“你娘睡觉可真真好看,好看的不的了。”
“你像她。”
“初秋夜里凉,果儿可要好好盖被子,别病了让你娘担心,又睡不着。听叔的话。”
果儿?你娘?
听叔的话?
姬绿珠再次打量着四周,摸摸架子床上罩着的粗麻布帐子,枕上蒙了一层薄绢儿绣着并蒂莲,而摸摸旁边却是一个硬梆梆的陶枕,还有余温。
这是?
这是那个姬绿珠二嫁男人的家里?
姬绿珠摸了摸脸颊,果然水嫩嫩的,一张瓜子脸,一头长秀发。哪是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三十几年的黄脸婆可比的。
这时门口映进来些灯光,姬绿珠知道那个男人出去回来了。她赶紧躺好。
可又因为用力过猛,疼得她直吸气。伸手轻轻摸了摸脖颈处。一条就像橡筋勒紧后留下的痕迹沿着细细的脖颈有大半圈儿。
此时文德忠一手把一碗清水放在床头柜上,又把独耳油灯放在旁边,他道:“姬娘可是渴了?还是嗓眼子疼。我凉了白开水带进来了,碗柜里半罐药蜂蜜我也顺过来了。”
说着文德忠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巴掌大密封好的小罐子。
姬娘不喝冷水,喜欢寒冬之时的药蜂糖他都记在心里。
她身子娇弱,要好好将养着。
姬绿珠听了男人的话,心头狂跳。她做鬼好多年了,她早看上那个姬绿珠二嫁的那个老实忠厚乡野汉子,而此时那人就站在床边上。而她变成了那个姬绿珠躺在床上。
按照这情景,这时应该是穷秀才发达了,膝下无一儿半女才想起原主被休弃后带他孩子嫁人的事情来。他请人找上门来了,穷秀才许诺了姬绿珠与富家千金一样的平妻之位。
第一次,穷秀才派管事来知会一声,试探姬绿珠的态度。
姬绿珠并未动心。
第二次,那管事晓之以情,让姬绿珠为果儿前程考虑。
姬绿珠犹疑不定,没给答案。
第三次,穷秀才送上了当年一些旧物,他说他是爱她的,当年只是不得已。而现在愿意共享富贵了。
姬绿珠终于坐不住了,她以一死了之,想让穷酸秀才接走自己儿子。
她对穷酸秀才是真爱。
结果姬绿珠在房梁上上吊,被留了心眼的文德忠救下来了。
再后来姬绿珠半推半就跟着管事回了当时已是县令大人的秀才府上。当时文德忠暗中护送,一直送了两百多里路,其间姬绿珠一次回头也没有过。
更多的现在的姬绿珠也知道,当时秀才之所以接回他们两母子,还给出平妻之位。是因为姬家又起来了。只是后来山高皇帝远,姬绿珠并未与娘家有往来,她又不知道争,最后就惨死旧宅偏院里。
而她最难熬,最困苦的时候,文德忠一次又一次从院子外给她抛银子进去。直到县令大人征民壮修水利,把文德忠征了去,他就再没有回来看望过姬绿珠了。
此时那个离婚后死在路上,做了二十几年鬼的姬绿珠代替了那个深爱着穷酸秀才的姬绿珠。
姬绿珠左思右想,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她是抓住呢?还是抓住呢?
只是她装睡想着心事,等了半天男人没下文了,她忍不住睁眼看去。只见那个老实忠厚的汉子满心满眼里都是自己,正好对上与虎目一样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让人看了害怕,小孩看了啼哭。可是姬绿珠知道文德忠看起来人生的凶恶了一点。实则他心眼里都是涓涓柔情。
文德忠见姬绿珠醒了,他努力笑的和善可亲一些,“姬娘可是醒了。”
姬绿珠眼珠儿转了转,轻轻“恩”了一声。
文德忠笑僵在脸上,手有些轻微颤抖,他道:“姬娘,你可想喝水?”
“我给你加点药蜂蜜怎么样?滋补养颜?”
“恩。”姬绿珠又应了一声。
文德忠给她端药蜂糖水她乖乖的喝了,白开水里面加药蜂糖,她还挺不习惯的。可是后来的泉水清冽甘甜她喜欢,比她老家后来喝上的自来水好多了,她忍不住多喝了几口。最后伸手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文德忠递上手绢的手又顿住,他想帮姬绿珠擦拭嘴角的水渍,可又知道姬绿珠打心底嫌弃他。
他不想惹了姬绿珠不高兴,就要缩回手,姬绿珠伸手把他的结实有力的大手柔柔抓着,就着他的手拭掉嘴角的水渍,她推开。
“文郎也睡吧。”
姬绿珠说完,小心避着脖颈上的伤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可半天床边上男人没动静,姬绿珠睁开眼睛又看他一眼,“文郎还不睡?”
“我要睡了。”
言下之意,你要吹灯了。
文德忠捧着个空碗傻乐着,好半响反应过来,“这就睡了。这就睡了。”
他爬上床,姬绿珠感觉床一沉,他理了下床中央的界线,吹了灯和衣躺下。
姬绿珠听着他的呼吸声一动不动。
文德忠的手在被子底下握成了拳头,他深呼吸,鼓起勇气道:“姬娘可是要留下来了?”
“恩。”姬绿珠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浓的鼻音。
文德忠听得高兴,翻身坐起,嗓音里有些不可置信。他道:“姬娘你……”
措不及防之下,他声音放大了些,嗓音洪亮如那山中狮子吼。姬绿珠听了,吓了一跳。
她睁眼看着文德忠,眼睛睁的大大的。
文德忠感觉到姬绿珠身子一颤,他知道自己又鲁莽了。又吓着姬绿珠了。当下就要道歉,可借着月光,朦胧中他看见姬绿珠那张漂亮的脸蛋。
他低下了头。
他板着个脸,更像凶神恶煞了。姬绿珠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这个身高八尺,姿颜雄伟的男人。
他确实吓着她了。
文德忠闷闷爬起床,灯也没点上,借着月光开门关门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