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了下来,尖啸的北风不甘地摇动着庑廊下悬挂的竹帘,连带着卷起了竹帘下的丝穗,有婢女打扮的清秀女子端着食盒急匆匆地进入了停音阁所在的院落。
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盏山煮羊汤,是厨房早就备下的,这会菀娘子回来了,需得赶紧送上去。
婢女一进屋,就见到内室珠帘后,半遮半掩着窈窕的女子身影。
她把食盒中的白瓷小盏取出放到了桌案上,轻手轻脚地掀起了珠帘。
“娘子,夫人吩咐您回来后需得喝些汤,也好去去寒呢。”
似乎是陷入思绪中的女子这才被唤回了神,慵懒起身,红衣玉钗,容色娇美,正是陆菀。
陆菀接过婢女递上的瓷盏,触手温热,不烫也不凉,是刚刚好温度。
她用调羹搅着浅色的汤汁,看了看眼前记不得名字的婢女,只觉得隐约有些印象。
“阿菱她们还未回来吗?”
“回娘子的话,婢子已经教人去府门守着了,菱娘子一回来,就会来报,只是这会还没有信儿。”
居然还没有回来,陆菀听着屋外的风声,皱了皱眉,难免就有些担心。
她舀了勺羊汤咽下,杏仁的甜香和羊肉的鲜香混在一起,一指宽的羊肉方块入口即化,令人食指大动。
一盏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许多。
“把我穿回来那件红色披风收起来,熨烫放好,我上元夜时候还要穿的。”上元夜可还要穿给谢瑜看的。
“是。”恭敬的婢女收拾好了食具就要下去,她动作伶俐,一丝磕碰声都没有。
“等等,”陆菀唤住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婢子名叫阿妙。”
阿妙肩膀都绷紧了些,细看还在颤抖,她的心都悬了起来。
这是她的机会了,今日阿耶和阿余都不在,只要被娘子看中……只要被娘子看中,她就不会被逼着嫁给那个蠢货了。
可惜陆菀只是心神不属地点了点头,吩咐着,“你去把小白抱来。”
像是突然泄了气,阿妙蠕动了下唇,最后只低头应了声就要下去,满心满眼的绝望几乎要淹没了她。
陆菀却是没有注意到婢女的不对劲。
她这会还在琢磨着谢瑜的路数,越想越是疑心重重。
从原书里的剧情看,谢瑜是个清冷高傲的世家郎君,才华过人也眼高于顶,还有点无欲无求的意味。
所以,今日茶言茶语约她去上元夜的,真的是谢瑜本瑜吗?
她方才细细回想了几次,几乎可以确定,绝对不是她想多了。
谢瑜在话语间,几乎把锅全都甩给了她,还能让人觉得他很委屈,那股子绿茶的清新味,简直是遮都遮不住了。
尤其是,这茶味她熟悉得很,自己就经常用,甚至效果还很不错。
总不能,谢瑜的壳子里也换人了吧。
大胆的想法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又很快被她否定了。
谢瑜与她又不同,可是有正经官位在身的,日常还要处理公事,要是真的换人了,怕是早就露馅了。
她正想着,小白就被抱了来,一看见她就兴奋地‘喵~喵~’两声,扑腾着小爪子要往她怀里钻。
“阿妙?”
红着眼圈的阿妙才要下去,就被陆菀叫住了,她手下撸着猫,面色平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婢女。
“你哭什么?”
被叫住的阿妙只觉得柳暗花明,扑通一声跪到了陆菀身前,倒把陆菀吓了一跳。
“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陆菀的眉尖渐渐蹙了起来,她并不习惯别人跪她,“先起来吧。”
“婢子,婢子的阿娘要把婢子嫁给前院的刘五,婢子实在不愿意……”她捂着脸,痛哭出声。
收不住的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她抽搭着解释。
“那刘五以前娶的娘子就是让他折磨死的,他最是好酒,酒后就会打人,下手也没个轻重。婢子不想嫁给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还有这事?府上居然还有这种热衷家暴的垃圾?
陆菀听着就觉得过分,又不得其解。
“这事既然连你都知晓了,你阿娘肯定也知道,为什么还要把你往火坑里推?是有什么可图的?”
阿妙放下手,愣愣地看着垂落的灼目红裙一角,哽咽解释着。
“自从老夫人半夜病了那一场,就请了无数和尚道士流水一般地做法事,刘五是接洽的人,府里都说……说他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婢子的阿娘也是听说了这些,便想将婢子嫁给他,多得些聘礼钱。”
似乎是到了痛处,悲从中来,阿妙鼓起勇气上前抓住了陆菀的红色裙角,仰着脸,满脸泪痕。
“这都只是为了给婢子那不成器的弟弟娶门亲事!”
“可婢子不想死,也不想嫁那等恶人,求娘子给婢子做主,救救婢子!”
老夫人做法事……没想到这源头还跟她有关,陆菀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你先起来吧。”
“有我在,定不会叫你嫁给刘五。”
她站起了身,眉宇舒展了开,“去取件披风来,我要去给阿娘请安。”
这下倒是好,陆菀唇角微翘,没想到阿妙这回可是要帮她解决个大麻烦。
这可真是瞌睡就送来了枕头。
不明所以的阿妙连忙擦了擦眼圈,就垂着头跟在了她身后。
到周夫人的院落倒也不算远,只是才走到半途,就有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地在空中飞舞,惹得陆菀连忙把披风上的兜帽遮在了发髻上。
一进屋,才发现今日陆远也没出门,换了一袭文士的白衣,正在书桌边提着笔写着什么。
“你今日逛了半天,还不好好休息,这时候来我这做什么?”周夫人正在为他研墨,抬眼看见她,有些嗔怪地问着。
“叫人给你送去的羊汤可喝了?”
“都喝了呢,”陆菀笑着应着,“阿耶今日倒也在呢,您是在写什么?”
她往书桌前一凑,就看见了雪白光洁的纸张上,写满了与她自己如出一辙的……狗爬一样的字。
陆菀撇撇嘴,随即勉强夸赞着,“阿耶这字,瞧着还挺规整……”
就是比起谢瑜可差远了,一个天一个地,也就是天高九千尺,地低数万丈的距离吧。
“阿菀今日可是吃了蜜了?倒是会说。”
陆远也不在意,他对自己的字也有数,“你来瞧瞧我才收的这方砚台,端得是名家珍品,磨出的墨都格外精细。”
“攸之,你可别带坏了女儿,回头再学着你,天天买这许多的无用之物。”周夫人笑着打断他道。
她放下手中的墨条,用帕子擦了擦指尖,往陆菀这边走来。
“你这会来寻我,定是有事,怎么了?”
“阿娘慧眼如炬!”陆菀笑着恭维了她一下,然后把身后的阿妙拎了出来。
她简略了说了说,周夫人马上就猜到了她的来意,“你是想仔细查查这些日子做各种法事的账目?”
那可不,陆菀点了点头。
若是刘五一个人就能贪了许多,其中定然有不少猫腻,再加上前些时日查出的那些账目问题,说不定就能在陆鸣那再给老夫人那添把火。
也好叫老夫人能安生个很长时间,顺便也敲打敲打陆珍。
陆菀想到了今日陆珍穿戴的那一身,簇新簇新的,发上的钗环也是价值不菲,看来是出自这了。
她都有些佩服老夫人的心性了,被吓得都病了一场,居然还能变着法再从公账里捞些金银。
“管他们做什么。”陆远甩手将笔摞下,端起茶抿了两口,神色不渝,“那家人的污糟事,可别脏了你的手。”
“阿耶莫管我,我会顾好自己的。”
陆菀不在意地鼓鼓腮,“我不过是想给老夫人找找事做罢了。”
“这是陆珍今日又招惹你了?”知女莫若母,周夫人笑着给她递了些蜜饯。
她们招惹自己的事可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呢。陆菀垂下眼睫,室内的烛火在她眼下印出了羽毛状的青影。
“我不过是闲了,找些事做。”她笑了笑,到底没说实情。
“你还闲?”周夫人摇摇头,面带揶揄。
“你前些时候日日去谢府报道,可还闲?听说今日还是那谢询安亲自送你回来的,还是同乘一骑。”
陆远闻言睁大了眼睛,“看不出来啊,谢家那小子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还有这一手呢,这可不是在撩拨我们阿菀吗。”
“阿娘……阿耶……”陆菀立刻垂了脸,娇气里带了些埋怨,“那我先回去了。”
“瞧瞧,还害羞了不成。”
周夫人也不取笑她了,关切地提醒着,“快些回去吧,过会雪大了,就有些冷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要做什么,只要不过分,阿娘和阿耶都会支持你。”
“嗯。”陆菀眨眨眼,眉开眼笑地起身告别,“我这就回去了。”
“路上当心些,落了雪容易打滑。”连陆远都抬起头,多交待了句。
虽是有些罗唣,却也是她所喜欢听,百听不厌的。
回去路上,陆菀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觉得里面满满的、可以命名为温暖的情绪几乎要溢了出来,她唇角轻快地翘起,勾出喜悦的弧度。
接下来的事情简直是顺利的发指。
老夫人大约是也没想到,素来不管陆府事务的长房一脉竟是把她查了个底朝天,还捅到了陆鸣那边。
她借着这些法事布施吞的公账里的钱,每一笔都被陆菀查得清清楚楚。
“你说自己侵吞这些财物,纵容下人中饱私囊,就是为了给她打些首饰去参加诗会?何其荒唐!”
陆鸣脸色铁青,他指着床边一脸惊恐的陆珍质问厉声道。
“我母家已经没人,嫁妆早些年又都赔给了你的仕途,自是补贴不了阿珍,阿粲,便是宫中的贵妃娘子也是需得银钱打点,这一笔笔的,郎君是要我去何处寻?”
老夫人转过脸盯着他,语气平静地反问着,脸上泪水纵横滑落,更显得苍老憔悴了几分。
“陆家虽还有积蓄,可我若无借口,如何能随意动用给阿珍添妆?”
陆鸣倒抽口气,他早年时陆府如日中天,所以才能娶得如陆远生母那般出身南陵崔氏的嫡女。
即便是后来朝代更迭,陆府败落,又有老夫人携财物与权势嫁他,自然从不曾想这些。
他顿了顿,语气平缓了些,“既是如此,阿珍也不需要如此奢华之物装扮。”
“我不!陆菀陆菱都有的,我凭什么不能有!”
陆珍听得气急,浓烈的嫉恨与不甘从她的眼里涌出,就嚷嚷了出来。
“那是因为她们的阿娘是富有半城的周家独女。”
陆鸣才熄了的火又上了头,指着陆珍的手都在抖,“阿菀和阿菱是你的侄女,你如何能嫉恨她们,处处与她们比较?”
“她们真的有拿我当姑姑?拿我们当一家人?我阿娘如今病了,她们甚至都不曾来侍疾过!”
陆珍自知理亏,却还在犟着脖子回嘴。
却不知这话一下戳到了陆鸣的痛脚。
他心里一痛,眉间皱出川字,狠狠地瞪了陆珍几眼,转身就走,还冷冰冰地摞下一句,“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陆珍被吓了一跳,等陆鸣走后就扑到老夫人身边哀哀而哭,边哭边抱怨。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这府里本就不是一家人。”
“你没错,”老夫人往后仰倒,满脸疲惫,任由灼热的泪珠滚落,“是我错了。”
错在不该不顾阿耶反对,嫁给陆鸣。
错在不该不知崔氏死活的前提下,仗着阿耶的地位威逼利诱他娶了自己。
错在不该知晓崔氏未死时,暗地让人赶走那对母子,却没有赶尽杀绝。
一步错,都是错。当年有多欢喜能嫁给俊美端方的陆家嫡子,如今就有多后悔与他形同陌路。
还好,还有长女争气,待她的外孙登上那个位置……忍一忍……再忍一忍……
她眼中的神色愈发的坚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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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此?耶耶就这么走了?”陆菀有些不满意,雪白的短银簪戳起一块秋梨,入口清甜得她眯了眯眼。
阿余替她捧着果盘,汇报着打听来消息,一脸不满地点了点头,“婢子打听来的就这些了,郎主确实没吩咐什么。”
“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竟是连个禁足都没有,白瞎她这些天的辛苦了。
陆菀娇慵懒散地在榻上伸了伸足,阿妙就连忙把暖热的汤婆子往她脚边送了送,倒不像阿云那样只一味地劝她缩回被子里去。
春笋一般白嫩的双足踩在了汤婆子上,暖洋洋的,她对阿妙更是满意了几分。
这样算起来,也不是全无收获,多了个细心慰贴的婢女也不错。
“我教人提前备好食材之事,可通知到厨房了?”
“婢子已经叫人去了。”阿妙恭敬答道,“方才还去厨房看了看,确实已经备齐了。娘子点的菜,明日一定都能做出来。”
“嗯,”陆菀点了点头,目光自身边三位近身的婢女身上扫过,开口安排着她们。
“明日就是除夕,难得佳节,我也不需那么多人伺候。阿云和阿余可以轮换着回去与家人聚聚,阿妙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回去,与我说一声便好。”
“多谢娘子体恤!”
话音刚落,阿余就两眼放光地回头望着自家的胞姐,显然是没想过这等意外之喜,
毕竟成了府上女郎的贴身婢女,哪还能如此自如,也就是她们家娘子心善了。
连一贯稳重的阿云都满脸带笑,“多谢娘子。”
“娘子,我不想回去,明日便让我一人留下伺候您吧,阿云和阿余尽可以回去。”阿妙勉强一笑,婉拒了这个提议。
还有这好事!阿余立刻就想扯扯她的袖子谢谢她,却被阿云拦住打断,以目示意她规矩些。
陆菀略一思索,也就猜到了大概,“可是你阿娘又怨怪你当时不曾嫁那刘五让她拿了银钱?”
早在查账之时,那刘五就已经被处置了。
阿妙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双手都绞在了一起。
重男轻女的家庭,陆菀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往死里坑闺女的还是头一次发生在她身边。
“无妨,有我在。”
她也不多说,阿妙应当能知道了她的意思。府上入了奴籍的,嫁娶之事她还是能管上一管。
“多谢娘子。”阿妙跪下给她磕了个头,扯了扯唇角,脸色已经好看了很多。
陆菀这边在忙着筹备过年,谢瑜那边却还是冷冷清清的,府上下人们缩着声,一点预备除夕和元日的氛围都没有。
谢觉打府外回来,看见的就是几个小童,把爆竹藏着掖着往外跑,都是些下人家的孩子。
只因他们的耶娘交待了,不许在府内喧哗,就结伴出府去放爆竹。等跑出了府门,他们才相互看看,露出些烂漫的笑来。
谢觉摇摇头,只觉得这每逢佳节,谢府反倒还冷清了许多。
一进了书房,他就看见谢瑜在窗下的琴案边,清隽俊秀的面容上没有多少表情,指尖散挑着琴弦,稀稀疏疏,曲不成调。
意境是极雅的,疏朗寥落,有林下高士之风。
就是没有什么人气。
谢觉心下又叹了口气,恨不得替他赶紧把陆娘子娶进府来,也好热闹些。
“郎君,追查的人回报,刘季责那处,尾收得极干净,当年刘家之事也只能追查出当年刘家出事,顾家可能有些牵扯,曾经赎买出刘家的嫡幼女,还将其养在自家庄子上。”
谢瑜极缓地从琴上收回了目光,不甚在意道。
“能把他救出来,还送至洛京,本就是难事了,查不出也属寻常。”
“至于顾家,我与顾家倒是没什么过节。”
他的眼皮微微一掀,“顾家人心善是出了名的,赎买出旧日好友的女儿也不是什么难事,又只是个小娘子,便是圣人也不会过多苛责。”
“郎君是说,这只是巧合?”
谢觉只觉得越发的扑朔迷离了,还是说他想多了,当真只是刘季责想报复自家郎君?
谢瑜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屈指敲了敲琴案,让他回神,“你急什么。”
“那日都已经将刘季责的尸体都挂在了登闻鼓上,这会急得,又怎会是你我。”
他唇边噙着悠闲笑意,好似心口的疤痕都不曾存在一般。
待忧心忡忡的谢觉下去了,谢瑜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勾剔着琴弦,继续着片刻前的安宁。
此时槛窗大开,清冷的雪光折射到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整个身形,却又让人无法分辨出他的神色。
明日便是除夕夜,后日便是元日,谢瑜忽然试着回想幼时情形,却又觉得有些模糊,倒是少年时在慈恩寺借住的日子还有些印象。
每年冬日,慈恩寺就会煮梅花粥,也算应个景。
他在禅房里与圆观下棋,棋子落下的脆响,雪落的窸窣,还有茶壶在火上嘶嘶的哀鸣,最后还会有小沙弥恭敬捧上的一碗梅花粥。
白瓣萼绿、气味清香的绿萼梅掺进了粳米,再用雪水煮粥。
每每圆观都会笑着说道,“绿萼花瓣,雪水煮粥,可解热毒,也可舒肝理气,倒是正可治你这等心窍多、思虑重的人。”
倒是有些年数没去了,似乎是自他入仕之后,便鲜少再去。
谢瑜的视线凝在了院中的一株梅树上,淡红色的花冠,重瓣褐萼,不能用来煮粥,倒是可以戴在小娘子的鬓边。
唇角翘了翘,他想到了自己那日给陆菀戴上的梅花。
她发上簪的白玉钗,身上又穿的红衣,再簪朵红梅着实多此一举。
想必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都能察觉到那姣好的眉眼暗藏了多少不耐,可她还是任自己施为。
说不定最初的那朵,就是她自己悄悄地摘掉了。
被他揭破时,又不得不装成慌张的模样,最后还是乖乖地重新戴上自己随手摘的一朵。
那乖巧听话的模样……越发的像他梦中所见的那般,被他掐住腰身揽在怀里,任他轻薄,却只能软软地趴伏在他怀里环着他,似乎天地之间,她所能倚靠的,唯有他一人。
谢瑜的眸色暗了暗,手下的琴弦受惊般地颤抖出声。
琴声低鸣,仿若竹林深处明月相照,照得却不是一地银霜,而是竹影斑驳,幽深难寻。
翌日,陆菀起了个大早,去厨房很是忙碌了一通,除了指使着人都照她说的做,还自己亲自动手煮了些粥,吩咐人给各院送去,余下的则是装进了食盒。
这些粥很快就被拎到了谢府。
施窈得了信儿,不顾婢女劝阻地出了院门来接她,她瘦了许多,乌黑的眼睛越发透亮,淡烟紫的素绫褙子挂在身上也是松松垮垮的。
陆菀都吃了一惊,皱着眉连声询问她。
“阿窈,这些时日你是没按时用饭吗?还是那些医师医术不精?竟是瘦了这许多。”
她刻意拨了拨施窈右手腕上晃荡的玉镯,“你自己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无妨,”施窈淡淡道,她精气神还不错,“老毛病了,过了这个冬就好了。”
陆菀见她这样,就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只得拉着她进了屋,怕她着凉。
“今日是除夕,我来给你送些吃食。”
她摆出了一个盖碗,揭开来就是热气袅袅的梅花粥,又取了一盒攒心盒,打开来分门别类地摆了许多蜜饯点心果肉脯。
“这些都是我用了不外传的方子炮制的,比市面上添减了些香料调味。至于这梅花粥,则是我亲手熬的。你快些尝尝!”
“阿菀有心了。”施窈笑了笑,拉住了她的手。
“我们府上太冷清了,什么时候你能嫁进来,许才能好些。”说了句俏皮话,施窈才多了些往日灵动的神采。
突然被催婚和道破心思的陆菀……
她拒绝回答这种带陷阱的问题,强行转移了话题,“你快些用吧,过会儿便凉了。”
“好,我这便用。只是你也该去给我表兄送了,”施窈努努嘴示意着另外的,“要不,也要凉了。”
“他这会应该在姨丈的院子里,我派人去喊他过来。”
那就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陆菀有些心急,但看着施窈这幅病得脱形的模样,又不好单独撇下她,就有些纠结。
“我逗你呢,你来之前我刚用了药,里面加了安神的药材,这会也没什么精力招待你。我让身边的婢女送你过去,再让人去通知他。”
施窈似是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所以可别在心里咒我,我可是尽力了。”
“我好心好意来给你送些吃食,你倒好,净拿我寻开心。”陆菀轻轻敲了她一下,也笑了起来。
“你说谢郎君这会在你姨丈的院落中吗?”
她还有些好奇,谢家家主简直是个神隐般的存在,只听说过他好像得了什么病,时常意识昏沉,也就不大出来理事。
施窈的神色也沉重了些,“他久病在床,表兄自然要去探望一二,更何况今日还是除夕。”
看来谢瑜与他阿耶的感情很好,这个念头在陆菀心里打了个转。
那他怎地跟徐夫人关系如此恶劣,徐夫人可是连他受了重伤都不曾来探望。
她好奇得很,可这是谢府的家事,自己的话也不好问出口。
只能跟施窈告了别,小心翼翼地沿着才清扫出来的石子路,往谢瑜的书房去。
红色的窈窕身影在雪中渐行渐远,身边的婢女提着笨重的食盒,两人转过了弯,就消失在施窈的视野间。
却不知,她们身后的施窈正倚着门,望着陆菀离去,突然冒出来了一句不知首尾的话来。
“谢瑜当真是好运道。”
被下人通报说陆菀来了的时候,谢瑜正坐在谢鸿的病床前,拿着铜制的香箸拨弄着香炉的焚香。
床上的人无声无息,久病凹陷的两颊隐在床帷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面容。
静得都听不到呼吸声。
谢瑜的目光定在无声的谢鸿身上,自那泛青的面容上略过,轻笑一声,“我们父子二人,当真是没有一处相像。”
“就像这伴月香,清幽淡雅,澄心伴月,也只有您才会喜欢。即便是施窈都在用,我也还是不惯。”
他凝望着香炉内燃起的白烟,又沉默了下来。
直到下人来禀,才起了身,连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才一进书房,谢瑜就看见陆菀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背对着他在低头摆弄着什么,很是自在的模样,简直像在她自己的闺房。
他站在屏风边,凝望了陆菀很久,像是在考虑些什么。
却不防陆菀突然回过了头,就被他吓了一跳。
“玉郎回来了,怎么不出声,这可吓了我一跳。”
陆菀半真半假地埋怨着,素白的柔夷还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心口。
回来?这个词用的有趣。
倒像是她一直在等自己从府外回来一样。或者说,她像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在等着自己下了值回府一样。
谢瑜眼神闪了一下,继而温和一笑,“阿菀怎么来了?”
“我昨日采了许多梅花,煮了梅花粥,还腌了蜜渍梅花,就想带些过来给你。”
陆菀招呼着他过来坐,一样样地给他讲解着。
“梅花粥还温着,你现在就可以用。蜜渍梅花也调了蜜,已经是好了,你可以掺兑在酒里,较之扫雪烹茶,也是风雅事。”
陆菀把攒心盒打开,却是跟她送施窈那盒不同,花样少了许多。
“这里面都是些东坡脯,我用了不同的香料烹炸的,还用了不同的鱼,味道也各不相同。虽是熟食,却也很好存放。”
她夹出根青鱼花椒的,送到谢瑜面前,“你尝尝呀?”
陆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神明亮又鲜活,满心满眼的期待都藏不住了一般。
她并不担心谢瑜拒绝,昨天可是才让小白查过了,谢瑜现在的好感度可是高达50,绝对是路人以上了。
怎么着,也不至于一点面子都不给吧。
谢瑜的目光垂落到送至他面前之物上,这东坡脯一看就炸得金黄酥脆,淡淡的花椒香气很容易被辨认出来。
看得出是费了一番功夫。
可都又过了片刻,陆菀手都酸了,都不见他接,她难免脸上讪讪的。
正要收回来,就见谢瑜极缓地近前,薄唇微动,接过了她的。
他极缓极慢地品尝着口中的东坡脯,目光却是落在陆菀的脸上,不遮不掩地与她对视。
甚至叫陆菀觉得,他口中品尝着的,不是鱼肉,而是自己一般。
‘啪’地一声,她有些紧张地把盒子合上,往谢瑜这边送了送。
“这些你且收好,可是我炸了许久的……”
陆菀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脸上甚至还露出些羞涩。
“都是你的心意,我自是会好好品尝的。”
谢瑜终于开了口,唇角勾起的弧度柔和,笑容如春风般,和煦又醉人。
随后,两人就有些尴尬地对坐了会。
都是默然无语。
甚至能听见屋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大概是有仆婢经过。
陆菀自认为第六感还是很敏锐的,她隐约觉得,谢瑜今日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似乎更感性了些。
她的思维发散了开,难不成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一过节就有点感伤?
毕竟她这一路行来,可是看出来谢府冷清得吓人,完全不像是要过节的样子。
说起来,谢瑜也是真惨,爹不亲娘不爱,过个节吧,唯一亲近的表妹还病着。
可她也没什么办法,又不能邀请谢瑜去自己家守岁。
那可就太过了,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不够矜持。
她纠结了会儿,起身走到了谢瑜身边,咬咬牙,主动扑到了谢瑜怀里,用力抱了抱他。
一扑即止,勉强算是个友情的熊抱,算是安慰安慰他,陆菀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还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的意味十足。
谁知道在她扑完打算起身时,却被谢瑜用力按住,死死地把她按在了自己怀里。
被迫贴着他温热胸膛上的陆菀???
突然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她抑制住挣扎的冲动,静静地被抱在了他的怀里,一股不同于他平日里清冽微苦的香气萦绕在鼻端,清幽又淡雅。
倒有些像……施窈素日用的,她说名叫伴月的合香。
陆菀心上才冒出的一点小火苗突然就被浇灭了。
大约是为了施窈改用了熏香吧。
她甚至有些无聊地在想,原来谢瑜比她想象得还惨。
尤其是,方才施窈还在试图撮合她与谢瑜,分明是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心思。
人间实惨,她在心里给谢瑜点了根蜡,嗯,也给辛苦攻略他的自己点了根。
怀里的人安静如斯,又温软如斯,谢瑜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角仿佛被安抚了下去。
他甚至觉得怀中人温软得都要化开。
心下微动,谢瑜轻轻地凑到了她的耳畔,低声诱哄着怀里的小娘子,“今日留下来陪我可好?”
他心里生出了些野望,想让她留下来。
陪他守岁。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守过岁了。
可听这陆菀耳里,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这当然是——不好。
这问题在陆菀这,甚至完全不是个问题,因为她根本就不会犹豫。
她还满心满眼等着晚上跟自己家人一起守岁呢,连饭菜零食都是特意准备好了的。
又怎么可能陪他一个攻略那么久、好感度才50的吝啬鬼守岁。
家人是多么珍稀的词汇,比谢瑜可重要多了。
但这话她又不能明说,只能呐呐地回应着,“这怕是……于礼不合……我阿娘今晚还准备着……”
于礼不合?那方才主动投怀送抱的又是谁?
谢瑜勾起唇,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倏尔松开了怀中人。
他扯了扯唇角,失落之色都溢于言表,“方才是我越距了。”
“阿菀还是回去与家人共度除夕的好,如此佳节,确实不能错过。”
他神色还是温和的,却让陆菀窥到了其中渐渐凝结起来的坚冰。
冷得刺骨又寒凉。
呵,他一个好感度50的人提了不符合他地位的要求被拒绝,居然还好意思生气。
难道对自己提的要求有多么过分,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竟然敢妄想让她丢下家人,只陪他一个人守岁。
陆菀的逆反心也上来了,她假装没看见谢瑜冷淡下来的神色,也不装娇羞了,只款款一福身,落落大方。
“我出来的时间久了,家中人还在等我回去呢。还请玉郎慢些用粥吧,莫要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谢瑜移开了目光,不看她,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那碗粥上,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陆菀微微笑了一下,就施施然地离开,才不管身后人有什么想法。
在她看来,谢瑜这会能蹬鼻子上脸,都是她惯得。
这是病,得治。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瑜:呵,她对我的爱只有那么一点。
阿菀:你清醒一点……是几乎没有,谢谢。
山煮羊,梅花粥,蜜渍梅花都是出自《山家清供》
山煮羊就是羊肉杏仁和葱姜等一起煮,比较清淡。我体感西北的羊肉最好吃,没有膻味,还很嫩!
梅花粥一般用白梅花,很是用红梅,药用的一般是白梅。
蜜渍梅花是白梅肉、雪水、梅花一起酿,然后加了蜜,可以兑酒喝,算是一件雅事。
感谢浇灌营养液的小天使!鞠躬!
林小橙;木子家的老二;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