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此言一出,偌大的厅堂都静寂了下来。
老一辈的家主们大多都捋捋胡须,若有所思,年轻一辈则是交头接耳,很有几分不服气。
钱隶手一颤,下意识地望向了另外几道投靠周景的身影,才定了定神,率先开了口。
“周家侄女,周兄已然仙逝多年,你也并不曾继续行商,怎地突然要参加商会的月集?”
旁边同样投靠周景的蒋庆也站了出来,年纪大把还是一身花里胡哨,白胖的圆脸露出些鄙夷。
“钱兄说的极是。你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又不曾将周兄的家业发扬光大,有何脸面仗着周兄的余威来此撒野?”
也有那等素日厌烦老一辈倚老卖老的,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着,声量刚好可以让众人听见。
“谁说女子便不能行商的,更何况这可是周家唯一的血脉,怎就不能来了……”
陆菀扶着周夫人,听到那人恶意满满之语,眉心微蹙,手下收紧了一瞬。
怪道阿娘今早坚决不肯让阿耶一道来,若是阿耶这个外姓人来了,只怕要说得更难听。
眼见对面几人隐隐有些得意,周夫人含笑拍抚着陆菀的手,示意她去执起那卷轴。
“阿菀,去,将卷轴上商会规例第二条高声念出。”
她唇边带着笑,语气却是意味深长的,暗藏了几分冷意。
陆菀自然是从善如流。
细白柔软的手指托起了紫檀木轴杆,女郎的嗓音也是柔柔的,显得越发娇弱可欺。
但读出的内容却是掷地有声。
“凡商会成员者,若遇所欺,当共助之。如有违者,逐出勿留,如有背约者,商会共诛之。”
扬声读完规例,陆菀依旧回了周夫人身边搀扶着她。
大约是太久没人郑重地提起这些初创商会时的盟誓,厅堂内又静了下来。
共诛之当然不是夺人性命,而是商会众人一道围追堵截,绝了他家的买卖。
没想到外祖父也是个狠人,陆菀心下感慨着。
周夫人不急不缓道,“这商会规例可是每个入会之人必得熟记的。”
她转身望向厅堂正中宽愈数丈的屏风,屏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名姓,署名之人还都盖了私印。
洒在素白的纱上,像极了点点红梅。
“凡是入会之人,皆得在这屏风上署名按印,以示缔约。我可有说错?”
蒋庆还没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有些不耐地开口。
“那又如何?这些是我商会自家之事,与你何干?”
他招呼着人,“快些把这无关人等都赶出去!莫要扰了商会的月集。”
原本期待着能有什么热闹可看,也能掀起些波澜的人也都熄了火。
就这?
还以为周陶的独女都能什么作为,结果就只是念了商会的规例。
还真以为现今的兴南商会还是周陶尚在之时?
这规例啊,早就形同一张废纸了。
有人心下轻哼,只是还没有扯破这张脸皮罢了。
钱隶微微松气,他别开了眼,给蒋庆使眼色,让他唱起白脸,赶紧将几人都赶出去。
可那被驱赶的母女两人俱是镇定自若。
陆菀不躲不避地与诸人对视,而她搀扶之人更是纹丝不动,温婉的眉目间平静无波。
周夫人语气平淡,却是慢条斯理地将周陶临死前的安排都抖落了出来。
“便是商会中无此规定,阿耶去前,曾将周家多数生意兑给了商会,也换得了商会允诺,护我周家余产。虽则我多年不曾回兴南,物是人非,难不成商会的诸位就能眼睁睁看着信王府借故欲夺我周氏仅剩的布庄?”
钱隶闻言如遭惊雷,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果然就见着人群里立时像是被泼了沸水,议论声嗡嗡。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什么兑给商会,这不就是仗着人家只有一女,无人承继家业,就拿着口头许诺,低价诓骗了人家的家产么。
得了好处的人俱是眼神闪烁。
当年的事情太过久远,说出来又不甚光彩,他们花了许多功夫才将此事掩住。
便是如今的兴南,只怕也没几人知晓,没想到今日竟都被周陶的独女捅了出来。
钱隶缓了缓神,依旧是惊疑不定。
怎么会……当年周陶可是许诺不张扬此事,甚至还同意烧去账册,彼时她年纪尚幼,又怎会知晓?
他勉强清了清喉咙,窘迫道,“周家侄女,你那时年纪尚小,怕是不知内情……”
却被蒋庆夺过了话头,挺着肥圆的身躯,虚张声势道。
“你空口白牙说我们受了周家的好处!可是有证据?周兄故去多年,便容得了你在这败坏他身后之名?”
“我倒是不知,阿娘此举是如何败坏外祖父的身后名了。”
陆菀见周夫人身形有些不稳,便扶着她寻了张圆藤椅坐下,扬声回应道。
小娘子站在众人面前,粉衣玉簪,精致剔透,一眼便可入画。
她看上去娇娇柔柔的,却说出了诛心之言。
“不过是说出些实情,您若是未曾参与当年之事,又何必暴跳如雷?”
此言一出,四周人看蒋庆的眼神都变了。
尤其是,在场之人几乎无人不曾听闻过当年周家鼎盛之时的富庶,但凡玉带河上飘着的,那可是十船九周,何等的气派。
若是得了周家的好处,如今还……
行商之人,本来讲究的就是信之一字,人无信还无以立呢,更何况是行商。
若不能取信于人,谁敢再跟他做买卖。
人家花了偌大家产买个庇佑,竟还推脱,当真是过分。
蒋庆心虚,反而更加恼火。
当年商会为首的数人瞒住了其余人,合伙瓜分了周家吐出的肥肉,他便是得了周家的盐引大赚了一笔。
可如今盐引早已耗尽,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咽了咽唾沫,大声道,“你说是便是,可有证据?”
“此事过去多年,”陆菀平静的目光越过窃窃私语的众人,落到蒋庆身上,“我自是没有人证。”
不少人袖中攥紧的手都松了开。
“那你们今日不就是来闹事的?”蒋庆胖圆的脸盘阴沉得像锅底,“还不快些来人把她们给赶出去!”
钱隶捋着胡须,悠哉悠哉地待得他说完,才出来打圆场。
“周家侄女,你心系周兄留下的布庄,我等皆可以理解。但这大闹月集,信口污蔑可就不妥了。”
“依我看,你且先回去,我与诸人商议商议,定会想些法子,与信王府交涉,看看他能否将布庄解封。你看这样如何?”
若不是需得顾及形象,陆菀都想冷笑出声了。
真是唱的好一出大戏。
唱完了白脸唱-红脸,先将阿娘来此定性为无理取闹,再在口上说几句会出力,就博了个好名声。
若是阿娘与她拒绝,则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们打成不识好歹。
“虽是没有人证,但我与阿娘却不是空手而来的。”
陆菀打量着这人变来变去的脸色,粉润的唇瓣微微勾起一抹笑,清晰吐字。
她轻轻拍了几下手,便有人将一摞厚厚的账目抱了上来。
女郎温声叹息,“当年外祖父曾允诺你们要将这些都烧去,以免后顾之忧。偏偏他去得急,还未曾吩咐便驾鹤西去。如今呢,倒成了个唯一的物证。”
这下才真的是鸦雀无声。
连站在外围窃窃私语之人都紧紧地盯着那些陈旧泛黄的账册上。
众人狐疑的目光梭巡在账目与几位商会为首者身上,使得他们芒刺在背。
钱隶更是身形晃了晃,几欲仰倒,双眼死死地盯着账目。
万万没想到,周陶竟是防了他们一手!
他才不信周陶是来不及处置,定是早就防着他们,非得算计得他们坏了名声不可。
可若不是……若不是他们当年贪图周家生意,如何能上得了钩。
蒋庆心里发慌,但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梗着脖子道,“谁知你们是不是连夜造出来的假账目?”
见他不死心,美貌的女郎轻柔地抚着手下账目,垂目开口,娓娓道来。
“蒋家家主蒋庆,兑得盐引六千,可换盐二百四十万石,折价三万金;钱家家主钱隶,兑得粮船二十艘,折价五万金……”
竟都是真的。
钱隶脸色白得像被抽取了全部生气,蒋庆也是胸口气血翻涌,其余人等俱是惶惶不安。
反而没赶上当年瓜分周家之人,这会都是目光炯炯。
这出兑之价,竟是足足低于市价的三成!
可以说是强抢都不为过。
随着女郎娇柔的声线慢慢道出已被掩住的、近乎洗劫一般的瓜分行径,无数鄙夷的视线投注到了汗如浆出的数人身上。
“诸位莫要羞愧,这都是我外祖父当年亲口答允的,在他老人家眼中,钱财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
陆菀不自觉地学着谢瑜的模样,唇边浮现一丝清浅笑意,语气温和地道。
“如今我与阿娘前来,也不过是想求商会为周家的布庄主持公道,并非是讨要旧物。”
“想来诸位皆是信义之辈,定不会辜负外祖父生前所托。”
这是又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钱隶眼神一亮,只要他们想法子把布庄还回去,此事便能揭过了。
便是传出去,也总比欺负孤女,得了周家好处却赖了账要好听许多。
他当即就变了脸,向前对着周夫人施了一礼。
“周家侄女且安心,布庄之事,我等义不容辞,定会想法子与信王府的人交涉,尽快让布庄恢复运作。”
“如此,便烦劳钱伯父费心了。”
周夫人展颜一笑,扬手示意女儿与她一道回去。
“周家侄女,”钱隶追了出去,在石阶处叫住她,神色十分的殷勤。
“这位小娘子便是你与陆郎君的女儿?”
昔年周陶领了个小郎君回家,还将独女许配给他,可是给兴南之人茶余饭后添了不少笑料。
都道他是给女儿找了个不改姓的赘婿。
谁能想到,那眉眼俊美的小郎君竟是有大来头的。
如今他们的女儿都出落的如此惊艳。
“我见小娘子而心喜,我有一孙,俊俏温和,年还未冠,如今就已中了举人,可否让他上门拜访一二?”
钱隶厚着脸皮说完,就觉得背后一寒,似是有人用冰冷的眼神打量他一般。
他四下望望,除却对面的酒肆高楼,也只见着些商会中人不屑的眼神。
方才还剑拔弩张,这会见人家小娘子颇有几分见识胆气,便想往自家拉拢。
竟是连那举人孙子都摆了出来。
商户子不得参加科举,谁不知道钱家花了好大气力洗白二房的出身,又花了许多精力财力,才供出了个举人孙子。
平日宝贵得紧,这会倒是舍得拿出来。
连陆菀都多看了这人的厚脸皮一眼。
周夫人侧过脸,望着女儿的眼中也略带了几分调侃。
可钱家没落了,消息不灵通,不代表其他人也不知晓,也不知是何人,径直不屑地嗤笑出声。
“人家可是天子赐婚,要嫁予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哪里看得上你的举人孙子!”
这也是为什么在场的许多人并不敢过分为难她们母女二人的原因。
便是那位陆郎君从族中分了出来,耐不住人家马上要有个好女婿。
钱隶一僵,反应过来顿时吓得激灵,他当真是不知情。
求娶不求娶还在其次。
只是周家有了这么个靠山,信王府的大郎君竟还敢打周家的主意?
周景又怎可能不知晓这等消息。
分明是拿他们这些人当木仓使,钱隶脸色一阵青红。
周家母女离去后,月集照旧,只是在场众人俱是心不在焉。
许多人在心里盘算,难不成周夫人回了兴南,今日又大闹一场,立了威,是想让周家卷土重来不成?
事实上,周夫人还真没有这般想。
她不过是舍不得周陶留下来的些许念想罢了。
回了牛车上,陆菀就小心搀扶着周夫人落座,车外等候许久的陆远也凑过来。
他等了这许久,满心焦急,半身探进车内。
“娘子这会感觉如何?”
周夫人微微含笑,“无恙,就是有些乏了,我们早些归去吧。”
陆远面色稍缓,又点了点头,就出去吩咐车夫起行,自己则是骑马与车并行。
车内只母女二人时,周夫人忍不住点了点陆菀的额心,嗔道,“你这个机灵鬼。”
陆菀眨了眨眼,弯起唇角,眸子里满是细碎的光。
“招不在新,有用则灵。”
她将那摞账本随意推到车厢一角,语气里露出些调侃来。
“幸好阿娘的记性好,还记得当年一些琐事,也亏得开始虚晃一枪镇住了他们未曾查验账目真假。若否,方才只怕还唬不住他们。”
她也有些无奈,“谁能想到,外祖父竟是当真一把火烧了那些账目,绝了那些人的后顾之忧。”
“你外祖父也是为着我们好。”
周夫人摇摇头,倒也没那么在意。
“钱财是身外之物,他留下偌大的家业,不知招了多少人的眼。我便是懂些经营,也支不起这么大的摊子,而你阿耶更不用说,志不在此。”
“若是不想些法子兑给别人,只怕这钱财早晚要烫手惹祸。”
周夫人眉眼染笑地望着女儿,“再说了,如今家里何时短你的用度了?便是留下的家业不足三成,也尽够你们兄妹几人几辈子的花销了。”
没想到他们如今过得如此豪奢,剩下的家产竟还不足三成……
这般看来,这位外祖父当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陆菀一手托腮,畅想着那位白手起家,创建商会的外祖父,心生钦慕,难免有些出神。
说起来,春秋战国时,那位泛舟五湖,富可敌国的朱陶公,名号里也有一个陶字。
当真是有些巧的。
看在周夫人眼里,就是女儿说不定是昨夜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想到了今日的法子,这会儿就困倦了。
她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
一手抚着陆菀的发顶,一手抚着高耸的腰腹,眉眼间笼罩着朦胧慈爱的光影。
她们来去匆忙,自然不知商会月集对面的酒楼上,有人将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了在坐的两位郎君。
听闻陆菀今日不卑不亢,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逼得那几位商会为首者不得不当场许诺为周家布庄出头……
沉寂已久的徐凛凑在清隽郎君的身侧,语气轻快。
“看不出来,陆娘子还有这等聪慧之处。”
谢瑜垂着眼睫,面无表情了片刻,忽而吩咐道。
“去收集些钱家的消息。”
徐凛这些时日好似修养了过来,虽是消瘦苍白,好歹恢复几分旧日神采。
闻言就眯着桃花眼,噗嗤一笑。
“你家小娘子可知你这醋性能有这般大?连人家问问都惦记上了。”
“当真是美色破家。那姓钱的定是想不到,不过是问问而已,就要招来祸事。”
谢瑜眸底清冷,淡淡道,“你辗转多时来此,可见着阿窈了?”
仿佛被戳到了痛脚,徐凛面上一僵,随即唇角泛起了丝嘲讽的笑。
“不过是调侃一二,你何苦拿话要刺我。”
谢瑜不理会他,修长如玉的手指翻检着桌上的一摞消息。
静默了片刻,徐凛见他连长睫都不颤一下,心知这人是还不曾原谅自己。
如今这般漠然相处,已经是看在多年情分上了。
可他当真不后悔。
便是陆娘子真出了事,谢瑜要他偿命,他也能笑着将自己的命奉上,再到地下给陆娘子赔罪。
就这样吧,徐凛心下苦笑,面上却是不显。
他扬着桃花眼问道,“如今此间事了,你也不必守在这等着给你的陆娘子撑腰。接下来打算如何?”
闻言,谢瑜抬起眼,眸底的神色冷而清。
此处又没有他心仪的女郎,便是他弯了弯唇,笑意也不达眼底。
“周景敢拿周家的布庄开刀,是因他自以为算准了越宁王屯兵岭南,我毫无还手之力。如此厚重之礼,又如何能不还?”
*
夜色渐黯,晚风轻轻撞进林间,摇晃着翠色-欲滴的香樟叶。
满院都是香樟树上淡淡的柑橘清香。
陆菀午后就来了谢瑜的院落,也在他门前的石凳上坐了许久,却都不曾见他归来,难免有些泄气。
她闲着无聊,便寻了人来教她认琴谱。
好像也不难认,简化的偏旁加上弦位,直接标明了抚琴的动作,可比后世的五线谱好记多了。
来了兴致,陆菀又让人取了架古琴来,摸索着试音。
阿妙也是一窍不通,却还在旁边笑着插话。
“这琴音叮咚叮咚的,像流水一般清脆好听呢。”
陆菀抚了抚琴身,眉眼弯弯,“这应是上好的桐木所制,音质才能这般澄澈。”
主仆两人正在说笑,陆菀偶一抬眼,便见着她所等的人回来了。
身影修长的郎君一步步走来,转过缠绕着藤蔓的雕花石门,淡青的衣角随风扬起,说不出的秀致好看。
“阿菀想学琴?”
仰着夕阳余晖行来的郎君眉眼如画,嗓音更是清润悦耳。
他俯下身,含笑问她,“我教你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物价是我胡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