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黯,洛京的长街上,依旧是香车宝辇,人流如织。
正是一年中最是闹热的上元佳节。安平门外的灯轮高达二十余丈,遍饰金银绸缎,又挂满万盏华灯,端的是霞光万道,耀满洛京。灯轮之下,更有数千名锦绣歌舞的宫女乐伎,足以声动天上宫阙,堪称盛景。
可今日的陆府内,却是无人有闲心出门游赏。
鲜衣彩饰的婢女满脸带笑地托起红绸装饰的木盘来来往往,筹备着婚仪。
而在摆满珠玉脂粉的妆台镜前,陆菀扯了扯深青衣袖,半搭着眼帘,任由陆菱与施窈将沉甸甸的簪钗插戴到如云的高髻上。
“阿窈,你怎的不回谢府去,到这来凑什么热闹?”
眼睁睁看着施窈拿起重量惊人的花丝博鬓,陆菀头皮发麻,还不得不受着,索性找些闲话来说。
“在谢府干巴巴地候着有什么意思?”
施窈乐不可支地与陆菱对对眼色,后者就自觉让人取出几根碗口粗细的木棍,看得陆菀眼皮一跳。
可施窈却是喜滋滋的,还接过小臂长短的杀威棒轻挥两下,兴致勃勃,“谢府哪有什么人气,一会儿混在人群里,趁乱棒打新郎子,可是有趣多了。”
她倒是会凑热闹。
陆菀想着,便意味深长地回眸一笑,“你表兄那人最是记仇,你可小心他记着,回头就好生收拾……”
当即惹得小娘子红了脸,直接上手去轻推她一把,“去去去,你今日嫁作新妇,只有我们取笑你的份儿,你倒好,一点都不知羞,还反过来拿我逗乐!”
镜前端坐的女郎不以为意,撇嘴浅笑道,“我可是一片好心。”
分明还刻意拉长语调,调侃意味十足。
另一侧,陆菱正抿着唇笑,红袄红裙的陆芝则是乖巧地趴在嬷嬷怀里。她只听懂半句不知羞,圆溜溜的蒲桃眼一转,肉乎乎的小爪子就搭在脸上抹来抹去,还冲着陆菀吐吐小舌头。
惹笑一屋子的人。
此时珠帘一动,方才自告奋勇出去探看情况的人就进到内室中。
瞧着陆菀腮边还不曾上粉,胡服简装的女郎急性子上了头,就扶着屏风连声催道,“新郎子那厢都被阿菀的兄长拦住对诗了,你们怎么还没给她装扮好?”
?
陆菀瞧瞧镜子里新妇装扮的女郎,翠眉朱唇,鬓边的金色流苏摇曳着,很是光彩照人的模样,又下意识地捋了下耳垂上金丝亭台的坠子,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阿姊这不是挺好的么?”陆菱也是疑惑,“阿湄姊姊觉得哪里不妥?”
已经摒弃旧姓,从母性化名为秦湄的南安郡主腾地站到了陆菀身边,指着她的脸问施窈道,“我瞧着人家的新妇都上着厚厚脂粉,腮上红晕也甚重,怎的阿菀就像什么都没抹的模样?”
这可就让陆菀挑了挑眉。
她拈起妆台上一只小盒,眨眨眼,“府中婢女亲手栽种的紫茉莉种子,又掺进珍珠才磨出的香粉,服帖轻匀,没想到连你都诓住了,看来来日与你要价的时候,可以多要些银钱。”
这几年沉迷于行商的秦湄眼前一亮,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陆菱递上支木棍,满脸期待道,“阿湄姊姊不是说姊夫已经到了,我们快些去!”
那三人抱起木棍就兴冲冲地出去了。
甚至不忘叫上嬷嬷,把年幼的陆芝也抱过去看热闹。
瞬间被冷落,陆菀唇角抽搐一下,忍不住伸手扶住自己的脖颈。嘶,这是带了多少斤金子在头上,她险些以为那几人是想把陪嫁的簪钗都插她头上。
阿妙从早起时就笑得合不拢嘴,见状就自觉上前替她揉捏着。
“娘子今日当真好看!”
“是啊,”陆菀苦着脸,在肩颈的揉捏下眯起眼,放松片刻,“戴上数十斤的金玉,不好看也难。”
“哪有娘子说的这般夸张,就这般,还是郎君考量着,让您免了命妇的凤冠霞帔呢。”阿妙回忆着,“上回郎君娶您时便是正经着了黑缨冠配朝服,还得抱着您一路回府。”
“我听谢侍卫说,郎君回去后,连着小半个月,都是让人代写的公文。”
那可不,一身正经礼服,怀中还抱着个昏睡不醒、隆重装扮的女郎,想想都辛苦。
陆菀无意识地抚上指间温润玉环,有些出神。
说起来,数年前,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独自对着许是再也不会醒来的她,那时的谢瑜都在想些什么呢。
“莫追了莫追了!该催妆了!”
“当真是狡猾,竟是请这许多人来护着你!”
“小娘子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外间喧嚣声骤起,打断陆菀的思绪,阿妙也连忙将遮面的团扇递上。
陆菀垂下眼,瞧着指间握着的泥金扇柄,渐渐回过来神,心下一静,只因外间清清润润的嗓音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吟起催妆诗。
“昔年将去兴南游……两心他自早心知……须留双眉待画人……”
门外吟诗的郎君素来音色极好,如冰玉清泉般,不带一丝杂质。
可这诗的内容却是让才进来的几位女郎掩面笑个不停。“人家的催妆诗都是夸赞新妇美貌,”施窈笑道,“我这表兄倒好,非得厚着面皮表表深情。”
她笑吟吟道,“怎么样,表嫂,可出否?”
门外带来的陪同傧相也都耐不住性子了,开始呐喊助威,“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还有几位素来自恃文采的,撩起衣袖替谢瑜做起诗来,不住嚷嚷重复着,跟念经似的。
陆菀弯着眉眼,飞快眨去眸中水雾,就抬手将团扇举到面前,遮住大半如花面容。
这便是允了。
迫不及待的秦湄眉开眼笑,招呼起陆菱,合力将房门推开。
回廊灯笼下,郎君静静抬起眼,就望见被扶持环绕、一步步走近他的女郎。红纱素单衬得他面如冠玉,清润的眸子一目不错地看着她,直到陆菀行到他的面前,才骤然扬起唇角,俯身将她抱起。
周围寂静片刻,随即叫好声一片。
猝不及防的陆菀:“……?”
清俊的郎君敛眸浅笑,温声道,“我家娘子病愈未久,还请诸位容我失礼这一回。”
在场的世家子多是被家族打发来凑热闹的,原以为不过是循规蹈矩的寻常婚仪,没想到竟是能见着这位素日冷清的大理寺卿露出柔情一面,这会儿都笑得前仰后合。
有那隐在人群里的,扬声调侃道,“谢廷尉心疼自家娘子,又岂容我等外人置喙!”
惹得哄堂大笑。
陆菀只得攥紧团扇,遮住自己的面容,装出新妇的羞怯模样。她窝在谢瑜怀里,遮不住的眸中碎光浮动,只好抿紧丹唇掩饰住笑意。
经过院门时,她忍不住从余光里偷看谢瑜。
就发觉他这会神情舒展,还弯起隽秀的眉眼,在灯火明亮处越发耀眼夺目,任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心情甚佳,便也忍不住跟着翘起唇角。
热闹嘈杂中,奠雁,撤障,辞别,上车……
陆家人并未为难,可是这回却没那么轻易就回到谢府了。
得知传闻中痴情的谢廷尉要娶妻,又逢上元佳节,洛京里闲来无事的障车之人几乎是倾巢而出,拦着吹吹打打的队伍,个个口出华章,“两家好合,千载辉光……谢廷尉不夸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
两府之人早有准备,从篮中抓出大把大把的金叶子,嬉笑着洒个不停,连赏灯的百姓们都禁不住加入其中,口里也不吝啬些吉祥话。
陆菀听着,都是些催生的,什么“二女则牙牙学语,五男则雁雁成行。”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满头黑线……这也太能生了。
一路被簇拥着送进青庐,又是却扇合卺,梳头合发,好不容易才清净下来。
只剩他们两人。
高大的灯烛花树将青庐照得通明,陆菀垂着脸庞,就看见身侧之人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明明已经被握住千百遍,她还是心尖一颤,屏住呼吸时,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急促心跳声。
她今日嫁给谢瑜了。
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有些忐忑地顺着修长温热的手一路往上看去,陆菀就看见谢瑜正含笑凝视自己。
“阿菀,”他轻声唤着,嗓音中的笑意愉悦几乎都要漾出来,“我很欢喜。”
看出来了,陆菀牵动嫣红水润的唇瓣,明明想撇下唇角,却是不直觉变得上扬。
“我也欢喜。”她小声道。
果然就看见郎君眸色更加柔和。
那……接下来该干什么……陆菀心里开始打鼓,连腮边都泛起红晕。
她不自在地敛起长睫,却从余光里瞥见谢瑜站起身,取出早就预备好的新衣,示意她换上。
?好像哪里不对。
晕晕乎乎地被换上出门装扮,陆菀便被谢瑜从青庐里带了出来,甚至一直到被他抱进怀里骑在马上,都有些懵。
微风吹来,远处高愈百尺的壮丽灯楼上,摇缀垂挂的金玉相击,铮然作响。
也吹得陆菀一个激灵。
她缩进谢瑜温热的怀里,揽住对方腰身,低声问他,“瑜郎要带我去哪?”
谢瑜将她往怀中抱紧些,轻笑道,“阿菀不记得了?四年前,你我曾相约过,来年时,你要与我一道,写下那后半句。”
他含着笑附耳轻声,将陆菀那时写下的祝祷诗句念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随即就是一挥长鞭,陆菀只得抱紧他,被带着往洛京最繁华闹热处扬长而去。
灯市辉煌如昼,人潮涌动,乐工们乘着装扮成犀牛老虎,甚至大象的牛车张扬过市,锦衣华裳吹拉弹唱,还有舞者歌者一展才艺。
只是很快便难以通行。
谢瑜抱着新婚妻子下马步行,半张俊容都隐在灯影里,显得神色难辨,“可想起了?”
似乎大有她答不出来就要变脸的倾向?
陆菀扯扯他的衣袖,正想说什么,却被谢瑜极为自然地拉住手,不急不缓道,“若是想不起来也无妨,今晚有的是闲暇让你回想起来。”
谁说她想不起来的,大庭广众的,就这般调笑她。陆菀面色红了一下,主动旋磨开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抬眸嗔道,“瑜郎未免太看不起人。”
谢瑜挑眉看她。
陆菀弯起唇,凑到他耳边,“我怎可能不记得?那就还是老规矩,我写半句,瑜郎写半句?”
谢瑜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些。
没几步便到了桥头。
四年前摆摊儿的老伯早已不在,新叫卖的小贩更是热情嘴甜,“郎君可是带着夫人来买灯?我这摊上还供着笔墨呢,您若是有什么想许愿的,直管写!这上天呀,一定会看见您的诚心的!”
陆菀提起笔,目光盈盈地瞥了谢瑜一眼,就要落笔,却被他自背后环上,手把手握住她的,如四年前一般。
无须多言,泛黄的灯面上,墨迹渐渐成形,用力的轨迹重叠无二。
只一行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陆菀侧脸看他,眸中光动,想起了四年前的场景。同样是在这座桥边,他们各怀心思,假作和睦地一同写下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还约定次年一同写下另外半句。
彼时的自己肯定没想到,一别三年,竟真有机会将此诗补全。
抱着她的郎君亦是被勾起回忆,再侧过脸望她时,眸中满是喜爱柔情,他低声将这两句缓缓念给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女郎扶着灯的手骤然一松。
晃晃悠悠的孔明灯就飘了起来,很快便汇入浩浩荡荡的灯河之中,承载着他们跨越数年的寄托与期盼,越飞越高,渐行渐远。
偏在此时——
砰!砰!
绚烂的烟花绽放在两人对视的眼眸中。
焰火迸开的声响惊动古老帝都的长街灯市,不少行人驻足仰首,面上是如出一辙的疑惑。这还没到时辰呢,怎地今年的焰火竟是提前了。
陆菀倒是没注意焰火改了时辰,她只是觉得颇有些凑巧。
却忽而有些迷信,觉得这是预示他们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实现,难免生出些雀跃的欢喜。
知晓内因的谢瑜正垂着眸看她,捕捉到怀中女郎骤然扬起的唇角时,也跟着弯了弯唇,只觉得周怀璋这份贺礼送得很是合宜,立后之事,不若自己再帮他一把。
看不多时焰火,陆菀就娇慵地往郎君怀里靠去,软声道,“瑜郎,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今日可是累得不行,婚仪加赏灯,实在是有些疲乏。
“那我们回府去。”谢瑜颔首应她,甚是善解人意,俯身将她抱起。
“瑜郎错了。”
陆菀搂紧他的脖颈,眨眨眼,一双澄澈眸子被灯烛焰火映得亮晶晶的,只映着一人的身影。
“你怎能说我们是回府?”
她伸出一只细白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甚是快活的语调,声音如蜜糖般甜腻,“瑜郎,我们是回家的。”
陆菀捧起他的脸,盯着那双清润的眸子,仔细专注地纠正他,“是回家,是回你与我的家。”
短短几句,谢瑜的心间已经升起无边欢喜。他屏住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有什么难以抑制的,从他的眉梢眼角流淌出来。于是,他放柔声,附和回应她,“好,我们回家。”
回他与阿菀的家。
如斯欢喜,何其有幸,是回他与陆菀的家。
与此同时,被抱紧的陆菀也是轻轻吸了口气,更深地埋进熟悉的怀抱中,眼睫轻颤。
她想到抚养她长大,已经离世的那位老人。在心里喃喃道,爷爷,你能看到么,她嫁给喜欢的人,已经成家了。
真好,是她与谢瑜的家。
玉漏银刻急急相催,烈烈红衣的清俊郎君环抱着女郎在长街上相依而过。
还有一枚羊脂美玉,环在了女郎如葱嫩指上,在璀璨明亮的烛光中莹润含光。
月色润泽,满地银霜,赏灯的夫妻打马归家。
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诗句都有来处,非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