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说的“那什么”是指什么,齐璟脸上一红,斥他:“没个正经!”
“哪里不正经了,我见得不少,十几岁嘛,大多都还没到娶妻的时候,去烟花之地寻个欢作个乐再正常不过了。”他挤了挤齐璟,“我问你,你就真的从来没有过那什么需求吗?还是说你都自己……”
“秦洵!”齐璟截断他,脸上红透了,“越说越不像话!”
齐璟平日管他叫阿洵,从小叫惯了的,向外人提及会依照礼节称他表字微之,连名带姓叫他秦洵基本是有点动怒,当然还有个最少听见的,是特别生气时,会咬牙切齿叫他秦微之,目前只在他逛青楼被逮住那次听过一声,很好辨别。
近两年到了知事的年纪,齐璟叫出“秦洵”时的这个“动怒”,显然包括进了羞恼。
适可而止,秦洵笑眯眯收了这话头,给这番消遣闲聊做了个总结:“你没妻、没妾、没红颜知己、也不逛青楼,这些年都为我守身如玉了?你真不错!”
齐璟没好气:“过奖。”在外头待了几年,真是学得愈发不像话了。
消停不过片刻,秦洵又去扯他衣袖:“不是蹭饭吗,你是要把我带到哪去啊?这巷子怎么九曲十八弯的,你该不会是要把我卖了吧?”
齐璟依旧没好气:“你多金贵,我舍得卖你?”
秦洵的笑声在巷子里轻微回响,齐璟理他他又开了话匣子,凑过去挨着齐璟走路:“你怎么知道孤舟先生今晚让我们蹭饭啊?都这个时辰了,寻常人家连碗都洗了。”
“先生家一般不留客,往常只会带两条鱼归家。”见秦洵了然点头,齐璟又道,“怎么黏我这么紧?”
“不喜欢?”
“……不好走路。”
秦洵笑:“那就是喜欢!”
齐璟:“……”罢了,鬼才,说不过。
揶揄归揶揄,秦洵还是撤开些身子,没让自己太拖他步子,又东拉西扯跟他说了些别的。
深巷静谧,偶有虫鸣,空气中隐隐飘来沁香,秦洵仔细嗅了嗅,确认不是错觉,诧异道:“这巷中是谁家的桂花,开得这样早?”
“闻到了?那就快到了。”
不多时,他们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院门外,墙内飘出烹煮食物的香气,更多的是靠近之后愈发浓郁的桂花香,这家的院墙有些高,秦洵抬起头,只看见一墙之隔的院内左方露出了桂花树顶,和似乎是亭子的建筑顶部。
门是掩着的,他借着月光看见门上一匾,上书“巷子浅”三个大字,苍遒有劲。
在巷子这么深处的地方,反叫个“巷子浅”,秦洵并没有琢磨出院主人赋予其中的特殊含义,只觉得趣味确是有几分的。
齐璟上前轻轻敲了几声门。
院内粗哑的嗓音不客气应道:“自己推,手白长的?”
齐璟笑了句:“叨扰先生。”推开虚掩的门回头示意秦洵跟他进去。
显然是给他们留的门。
门一打开,烹煮食物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吸入鼻腔里暖烘烘的,淌进身体把五脏六腑都浸泡其中,勾出了秦洵迟钝的饥饿感。
院子里穿简朴布衣的背影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一晃进了屋里,秦洵辨认出那是方才应声的孤舟先生,似乎只是出来拿酒时正好听见敲门声顺口回应,并不打算搭理他们,他已经很快习惯了孤舟的脾气。
孤舟带回来的渔具放在进门右手靠墙边,底下遗了一滩未干的水迹。这墙边还有不少崭新的竹编篮篓,秦洵在路上已经听齐璟大致说过,孤舟先生隐居在此处,平日与家仆孙伯一道,靠着编卖竹具或是给人抄录书籍补贴家用,孙伯的夫人孙婶亦会做些缝补活计,三口人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院内是青石板铺的地,孤舟进去的那间大约是他的屋子,有间靠边的小屋没有门只挂着一扇布帘,从细细飘溢的白烟猜出是厨房。
院子进门左半部分的空间相对较大,被种植成一片小花圃,中间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尽头接着几级石阶,上连一座小亭子,亭侧另延一条小路通往厨房方向。亭子边上种着棵桂花树,在这个初窥秋意的时节里早早地开了花,馨香四溢,正是方才秦洵在门外越过围墙看到顶冠的那棵。
亭内置石桌石凳,四柱各固定有一座灯盏,这会儿是点着的,照亮着亭内情景清晰可见,许是怕风吹了烛火,盏上都笼了灯罩,灯光盈盈柔和,生出些宁馨的意味。
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厨房的门帘被人一掀,出来个微笑着的中年男人,穿一身蓝布衣,一块布巾将头发包裹在头顶,皮肤黝黑,长相普通,瞧着面善。
“这是孙伯。”齐璟告诉秦洵,转而对迎来的孙伯揖礼道,“叨扰。”
秦洵跟着见礼:“叨扰。”
听齐璟说孙氏夫妻是当年平王府的家仆,也是唯二从那场火灾中逃脱后,甘愿与平王一道亡命天涯的忠仆,如今他们主仆三人总算在此安居。孙氏夫妻有个儿子,在别地谋生,已成家生子,每年会携妻儿回来探望父母一两回。
孙伯笑道:“请进。”将他二人迎进院内,孙伯带上院门,回过身给二人引路,“先生吩咐了齐公子要来家吃饭,叫我跟老婆子备上饭食,听闻齐公子还带了位新的客人来,想必便是这位了,不知公子贵姓?”
“免贵姓秦,单名一个洵字。”秦洵含笑又揖一礼,将齐璟推门进来前塞到他手上的桃篮递了过去。
看来院子里都是明白人,齐璟在这里用的应该是真身份。
孙伯接过桃篮:“公子们客气了。”话虽这么说,他语气平淡,坦然收下。
也是,这户院落就算抄扫帚把他二人打出去都在情理之中,能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进门,已经是人家宽宏大量了,收个见面礼是理所当然。
秦洵心虚地想并不是他客气啊,是齐璟买的,他只是借花献佛。
齐璟道:“微之从医,知先生不宜饮酒,以福寿之桃果相赠,还请笑纳。”
“秦公子贴心。”孙伯颔首,笑了笑,“我也老劝先生少些饮酒,顾着身子,劝归劝,有时候也拦不住。”孙伯示意他们顺着青石板小路去亭子里,自己朝厨房喊道,“老婆子,公子们来家了。”
厨房里传出“咚咚”两声敲案板的声音,孙伯一掀厨房门帘,自己又进了去。
“桃子怎么叫我拿着给?人家好像以为是我买的。”在亭中面对面落座石桌旁,秦洵支手托腮问道。
“虽说你我一道,但你是第一回拜访,空着手不合适。”
齐璟这个人真是处处周全,秦洵笑眯眯道:“也是,反正我跟你都是这种关系了,哪用得着分那么清,你说对不对?”
哪种关系?又没把你怎么,说得这么引人遐思。齐璟瞥了眼他狐狸似的笑,知道自己在讨嘴上便宜这种事上素来下风,遂闭口不言,并不想与他过招。
秦洵逗了他,心满意足,伸手过去将他袖子压在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金线绣花。
齐璟穿衣的款式很单一,他不喜繁复,也不喜花哨色纹,往往是一身素白的衣裳,在衣襟与袖口配上别色的宽滚边,滚边上压一层简单的绣花,腰带与滚边同色同绣。
最常穿的就是今日这身的配色,黑色滚边上压一层金线绣花。
齐璟衣裳的质地是上乘的,绣线自然也是上品,光一照便会泛着莹润色泽,很是好看,秦洵爱不释手,肆意在他衣袖上摸了个过瘾。
秦洵哪会不晓得齐璟今日跟他说起情爱之事意指何为,无非是怕他分不清情义与情爱,担心他对他们之间明显超出寻常界限的亲昵没有自觉罢了。
怎么可能。
齐璟说得没错,秦洵心思澄透,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去跟齐璟亲昵,也大概摸得清齐璟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想法。齐璟对他的容忍限度放得很宽,宽得几乎可以直接说没有限度,他能像如今这般放肆,倚仗的便是齐璟无底线的纵容,随年岁渐长他言行愈发过火,齐璟偶尔开口阻拒一二,却从未真正有过排斥举动。
齐璟啊,你总是这样心口不一欲拒还迎,是存心不想叫我放过你,这都是你放任我的,你自找的。秦洵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齐璟衣袖,盯着他在烛光下忽明忽暗的清朗眉眼出神。
齐璟有些轻微的洁癖,因此在外人看来,齐三皇子虽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品性,却总也有些与人持距的疏离感。
唯有上将军府的秦三公子是他的例外,二人从小一处长大亲密无间,若说谁人敢毫无顾忌地与三皇子撒娇使性,甚至将一贯脾性温和的他惹出火气来,天下怕是就秦洵一人。
并不是齐璟脾气太好才诸多容忍,事实上秦洵年幼时就知道,齐璟这个人不是什么善茬,他远没有看上去那样温柔无害,在秦洵八岁被四皇子齐琅欺负的那一回,齐璟阴沉着尚存稚嫩的小脸,一手搂着害怕的他,一手将那条幼蛇活活捏死的时候。
可那时齐璟低头看到怯怯的秦洵,眼中阴霾散去,轻声说句“阿洵不怕”,秦洵竟真的半点也不惧他,更往他怀里缩了缩。
他待我是极好的,秦洵叹息。
齐璟掏给他的是真心实意的温柔,他也不算丢人地栽死在齐璟手上。
“做什么看着我发笑?”齐璟问。
秦洵歪歪头,眉眼弯弯:“你好看啊。”
齐璟墨黑的眸子在烛光下明明隐隐,很轻地笑了声。
厨房的帘子再次掀开,孙伯端着盘子向他们这边走来,身后跟着同样穿蓝布衣裳端着盘子的中年妇人。
五道菜,两荤两素一汤,清蒸鱼、小炒肉,并两盘炒蔬菜,汤是菊花脑蛋花汤,这季节里清火刚好,配着一人一碗白米饭,摆上亭内石桌,腾着暖和的烟气。
每个菜盘都不大,估摸着刚好两人的份量,孤舟家里的吃饭习惯是备个恰好,不喜铺张浪费的。
孙伯道:“家常菜清淡了些,没外面馆子丰盛,二位莫要嫌弃,慢用。”
他身后的妇人用围裙擦着手,笑容和蔼,并不说话,只以手势简单比划了几下,示意他们吃饭的意思。
这应该就是孙伯的夫人孙婶了,想着方才厨房内以敲案板的声响作回应,秦洵猜孙婶大约是患有喑症,也就是俗说的哑巴。
他露出少年人乖巧讨喜的笑容,随着齐璟的话音一道给夫妻俩道了谢。
孙伯夫妻给他们摆完了饭菜便双双回了厨房,齐璟告诉秦洵,孤舟先生家里很少留客,即便是留,先生和孙伯夫妇都是不与客人一道用饭的,孙伯夫妇在他们屋里吃,先生也独自在屋里吃,客人在这个亭子里吃,且是在天黑前吃完饭清洗好碗筷,歇息得很早。
桌上细心地摆了双公筷,可惜他二人之间不讲究用不上,秦洵执筷先夹了片肉直接往齐璟嘴里一塞,满意了,给自己舀了些汤喝。
菊花脑是一种绿叶植物,江南一带多食,但它气味有些特殊,也有人很不喜欢它的味道。在秦洵的印象中,邻地的金陵人大多很喜欢,吃法多样,菊花脑蛋花汤是寻常烹法,汤是淡碧的色泽,入口清爽,特殊气味不会很浓重,秦洵倒是不讨厌。
“我刚来的时候一时也吃不惯菊花脑,觉得它味道怪。”喝下两口汤,秦洵跟齐璟说笑,“有次不当心咬破了舌头,师祖说菊花脑清热去火,吃一吃舌头疮处好得快,我多吃了几回觉得也还好,不算难吃。后来跟师兄他们去金陵玩,金陵人好像挺喜欢吃,那边汤包都有菊花脑肉馅的,我尝了尝还不错。”
桌上那盘清蒸鱼香气四溢,被火腿笋片等辅料和去腥的姜丝掩住了部分鱼身,为了入味划开的几道刀口露出雪白的鱼肉,饱满光洁都让人不忍下筷破坏,偏又引人食指大动。
可惜齐璟没有不忍破坏的意思,挑去了姜丝,对着切口处的鱼肉一筷子下去拨了一块,浸了浸汤汁,夹到秦洵碗里,笑问:“金陵好玩吗?”
“好吃的很多,他们在金陵武场跟人比试,我就到外头四处找吃的。”秦洵夹起鱼肉,没急着入口,“你知道他们金陵方言怎么说的吗?菊花脑,金陵人一般把最后一个字说成‘劳’,‘菊花劳’,他们这样说。”
言罢他将鱼肉送进口,小心抿了抿。清蒸的鱼肉浸了汤汁,咸香中带着用来去腥的淡淡料酒味,入口即化,鲜美嫩滑,不会过分油腻。
吃鱼最好细抿,秦洵自己没被鱼刺卡过,但见过山庄同门吃饭时卡鱼刺,光看着都随对方一道喉咙难受,那之后他吃起鱼都格外谨慎。
他把鱼肉咽下去:“没刺?”
“鳜鱼,少刺。”齐璟说完又笑,“你没认出来吗?那会儿被你拎尾巴的那条。”
秦洵跟盘中的清蒸鳜鱼大眼瞪小眼。
“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季是鳜鱼最肥美的时节,眼下都立过秋了,纵不如春时肥美,就桌上这盘来看也不算太差。
“先生回家的路是不是比我们原道回渡口要近?我觉得我们路上也没怎么耽搁,他们饭都做好了。”
“是要近些,不过,先生不喜与人同行,我也从未走过他惯行的那条道。”齐璟见他喜欢,又给他夹了几筷子鱼肉,再给他往汤碗里添些菊花脑汤,笑道,“菊花脑你吃吃就习惯,那我记得你从前还不喜香菜,现在可吃得惯了?”
秦洵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香菜还是算了。”
饭毕,孙伯将碗盘收拾了去,孙婶端了个小盘过来,放的是去核切瓣的桃子,应是他们这趟带的礼,取了两个分别对半切,盘中一共四瓣。
看孙婶的样子,估计只是为了方便他二人取食,定是不知“分桃而食”是何种意味,却是阴差阳错戳中秦洵心思,让秦洵对这和善的妇人好感顿生。
孙婶放了果盘,立在一旁无声地笑看着秦洵,双手上下翻飞着做了几个手势,秦洵看不明白,便去看齐璟。
“婶婶说你模样生得很好看。”齐璟道。
秦洵心情好嘴也甜,笑眯眯地将好听话说得很是顺溜:“婶婶也好看,婶婶年轻时铁定是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吧?”
没有女子不喜欢被人夸好看,即便是模样普通又上了年纪的农妇,孙婶笑得更开心了,看看他,再看看齐璟,又打了几个手势,秦洵同样等着齐璟的翻译。
齐璟顿了一顿,继而唇角一弯,笑道:“婶婶说,你该寻个模样登对的伴侣。”
孙婶的耳朵像是也不大好使,听他们说话时都不自觉侧耳,很努力听清的样子,听到齐璟这个说法神情有些不赞同,嗔怪又疼爱地朝他肩背上轻轻拍了一掌,而后朝秦洵和蔼笑了一笑,转身离去回了厨房。
“婶婶说的真是这个意思?”秦洵狐疑。
“大差不离。”
那八成差得是不多,但被他改得很巧妙。
秦洵了解他,不是的齐璟不会骗他说是,又不想直接承认自己没完全照实说,往往会出现“差不多”这种说法。
秦洵也不追问,拿起一瓣桃块咬一口,将剩下的递去齐璟嘴边:“确实挺甜,我还以为是那摊贩自卖自夸呢,你尝尝。”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被咬去一口的桃块,指尖略微湿润,属于桃果的清甜气息在齐璟鼻间弥漫,齐璟垂眸看着,既未推拒也没接过,迟疑道:“你可知此为何意?”
“我能不知?”秦洵一挑眉,清楚他在担心什么,“我知道,你怕我不懂事,怕我闹着玩,你很不安心。我又不是白长这么大,这不就是在让你安心吗?”
桃块被往前递了递,轻压在唇上,齐璟张口,在他咬过的缺口处也咬了一口。
分桃之礼,他们算是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