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无风,卷不起沙尘。
两人就这样站在皇宫偏门前对峙,视线相撞,不带半分情人间应有的柔情,彼此心里都有各自的不快活,倒未于言语上再生争执,只通过怨懑的眼神,表达心中不满。
就在彩阁先要败下阵来收回目光时,一个嗓音浑厚稍显年迈的声音说:“这里好热闹啊。”
彩阁循声看去,老者一袭墨绿色绲金边锦袍,白眉入鬓仙风道骨。
——竟是国师。
彩阁知晓国师曾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太师,阖宫上下无人不对其尊敬。上辈子,她同这位国师笼统见过几回,印象深刻的只有两次,新年庆典时一次,大婚祭祖时一次,以至于后来他何时不在宫里的,她都不得而知。
太子同国师作揖,脸上带了些许愧色。
国师精神矍铄,一靠近便从彩阁手中拿走戒指,连同她指尖勾着的凤凰珏也一并收了,他仔细端详一番后才说:“本座打造这对玉佩的时候,可没想过会用在今日这处。”
彩阁一惊——玉佩不是太宗皇帝赐给姑祖母的么?
她很快反应过来,应该就像当初她的凤印是晋王做的一样,虽是由晋王雕刻,但最后的金印诏书,仍经由已经是皇帝的太子那处,宣旨后才交到她手里。
即便刚刚是一时冲动,彩阁也不愿争辩,眼下覆水难收,怎么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过失负责,况且她吃哑巴亏还少么?
彩阁还未说话,蔺元姝已先同国师告状:“嗲嗲1,您看啊,翁主的婢女打了我的婢女不说,还使坏让我摔了一跤,衣裳都弄脏了。”却只字不提自己的出言不逊。
国师看了看蔺元姝的衣裳和白鹭的脸,问太子:“是因为这样太子才想处置宫人的么?”
太子说那倒不至于:“主要有旁的原因。”
国师问蔺元姝生不生气:“想不想解决纷争,且又可以还击、解恨的那种?”
蔺元姝见国师愿帮衬出头,眼下太子在场,倒不敢表现出过于凶横的一面,喏喏道:“但凭国师大人拿主意。”
国师捋了下胡子,说知道了:“当着主子的面儿,奴婢都胆敢放肆,那是因为主子没作为,平日里纵容所致。”顿了顿,接着说,“别说本座没给你们机会——彩阁和元姝,你们两个现在互相打对方两巴掌,一个当解气、一个当赔礼。打吧,本座和太子在这儿看着。”
这哪里是解决问题,分明是火上浇油。
彩阁怔在原地,根本不知国师意欲何为,或许只是想吓唬一下她们。
蔺元姝同样惊讶于国师这般轻率的决定。
见两人不为所动,他呵斥道:“你们若不照本座的意思做,本座立马传内官监的人过来,届时看看哪个更痛!”
太子神色凝重,面带忧虑说算了:“国师,本不是什么大事……”
国师完全不顾太子的求情,负手而立道:“这样便觉得丢脸了?今日不让你们长长记性,以后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更为荒唐的事情来。”他起了个开头,“彩阁身份高,先打,元姝不许躲!”
太子见根本没商量的原地,只能拧眉喟叹。
侍卫们自觉,全都背过身去。
打人两巴掌其实很快,须臾功夫即可。
彩阁走到蔺元姝面前,盯着那张娇俏脸稍微犹疑了下,随后抬起右手,倒没打算用全劲,七八分力气还是有的。
一巴掌下去,一声脆响。
蔺元姝闭着眼“啊”了声,觉得痛的同时,立马下了狠劲还给彩阁一巴掌。
又是一声脆响。
彩阁闷声不吭的受了,因为觉得疼,第二下带着两辈子的情绪,用全力打过去,这才明白什么叫解气——可惜只能打两巴掌。
蔺元姝却反手打过来。
彩阁往后一退,躲开了。
蔺元姝怒道:“你敢躲!”
彩阁冷笑一声:“国师说你不可以躲,又没说我不能躲。”
蔺元姝气愤道:“这不公平。”
彩阁皱眉道:“公平?可以啊,你换只手,打我这边。”说着指了指右边脸颊。
蔺元姝右手上戴了戒指,方才让其反手打过来,她的脸还能看么?若是破相了,那也是国师出的“馊主意”。
蔺元姝不愿吃亏,虽换了只手,依然是卯足力气,可人的左手力气始终不如右手。
随着一声巴掌响,太子的心底又是一搐。
太子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悉数落入国师眼中,他对太子附耳:“觉得心疼么?”
太子没有说话,怎么不难受。
国师压低声音说:“打谁更疼些,想必太子心中有数,希望太子能记住这样的感觉。”他点了点太子的胸口,“这里清楚就好了,以后便懂得如何待人。”随后又正色道,“都打完了?太子送元姝出皇城,待会儿来栖凤阁找我。”
太子唤了声国师:“还是先传御医过来看看吧。”
国师说他大惊小怪:“两巴掌都受不了,还好意思在宫里惹是生非?”国师看着地上押着的那个,冷言吩咐道,“论宫规该处置就处置了,以后这种事干脆利落些,搁在菜市口哪有那么多废话,能随意让刽子手刀下留人的?”
石榴儿在旁扯了下彩阁的衣袖,叫她小姐,怕她又冲动。
彩阁知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太子要杀悠悠的决心,倒是让国师再次做了坏人。
这里是长安,用权利说话的地方。
她垂头丧气,懊恼又懊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悠悠死在宫里。
国师看出彩阁的情绪,悠然自适地说:“若想拿回凤凰珏,便随本座去趟栖凤阁。”
彩阁虽不太情愿,却别无选择。
含元殿两边各有一座依照地形,自殿前广场边缘处兴起的游廊,廊道一路往北斜升建造出飞檐高楼,东翔鸾、西栖凤。檐顶比含元殿的殿脊还要高上些许,登到阁楼处,可以俯瞰到小半座长安城。
国师拾阶而上,步伐从容,他边走边说:“脸还疼么?方才以为你会过来找我的茬儿,不成想,你竟然直接出了宫,若不然,便不会与元姝生出这样的事端。”
彩阁脸上火辣辣的疼,觉得憋屈:“是若绿动的手,又不是我。”
“你出言阻止了么?”国师侧目斜睨她一眼,“宫里讲究连带责任,你长脑袋是为了好看?都不知道动动脑子的?”见彩阁没有说话,他又道,“你已经认定旁人怎么想,便不去争辩?不考虑给自己争取改观的机会?”
彩阁说习惯了:“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国师呵一声笑:“天底下的哑巴,莫非是最无过错的人?”
“不都讲究个谨言慎行么?”彩阁摆了摆手,“不说了,走廊梯的时候说话,会喘。”
廊梯六十四阶,一口气登上去,还真有些小累。
待到正中平台,国师将手搭于朱栏之上,这里的视野极为开阔,远处的街市巷口,尽收眼底,他问彩阁:“你看到了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彩阁缓上一口气,说:“大黎的江山。”
国师说她讲的太广义:“你的眼里就只有江山?”
于是彩阁从近往远处看,一一辨别:“底下是殿前广场,往前是宫门,那边是东宫,皇城……”
国师笑道:“我只看到今日天气不错,你抬头看天,风轻云淡,倦鸟归巢。”
彩阁往上随意扫了一眼,晴空万里:“昨日长安还是阴天。”
国师又问她:“昨晚你不在长安,可曾于城外观看月食?”
提起那会子的奇景,算是彩阁此生的一段美好回忆:“岂止是月食,还有星雨交替而过,非常壮观。”
国师意味深长地说:“你还真是潇洒,来去自由。”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凤凰珏拆开,“凤凰珏原先存在的意义并不是让人号令宫闱,若是持有一块玉佩就能够恣意妄为,那还要皇帝做甚?”他只递还给彩阁一块半月形的玉佩,叫她收好,“另一半,等你成了皇后时,我再还给你。”
彩阁并没有接,借着他的言辞稍显惶恐道:“亏得您位高权重,敢说这样的话,若是被圣上知晓,惹得龙颜不悦,太子妃我可能都做不成了。”待她成了皇后,岂不是指皇帝驾崩?
国师耐人寻味地哦了一声:“是么?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原来你明白你现在还不是太子妃?”他的口气倒无严厉的意思,仿若只是在话家常,“虽然太宗皇帝许诺,黎国的后位只从武安侯府出,可这凤凰珏仅是贴身之物,为的是让帝后牢记这玉佩是一对儿,两人应当和睦,不可辜负凤凰于飞,而不是随意拿出来救一个连圣上都下令要处死的人。”
昨晚颍川王假设了,如果彩阁落水而亡的后果,已经给了她警醒之言,然而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才造成今日差点儿不可挽回的场面,凡事不能说一句不知者无罪就能敷衍了事的,彩阁说是自己鲁莽了:“为逞一时之快,不顾太子爷的威仪,是我的错。”
国师不管她是真知错,还是口头上说说:“有些错揭过去便也算了,但有些错始会终烙在心里,成为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眼前终究只是十五岁的女孩儿,许是知晓自己身份不同,骄纵了些,得宠的妃嫔还有恃无恐的时候,更何况她是要成为太子妃的人,且怎么看都是像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种,“太子虽有心护你,可不能时刻护在你左右,你要懂得泰而不骄。”
道理大家都懂,真要实践起来太难,就像明知未来的道路坎坷,她想变通,想尽力做到最好,却往往事与愿违,随波逐流的话死不瞑目,另辟蹊径又会节外生枝,再这样下去,她吃不消,简直令她崩溃。
彩阁长叹一声,然后问他:“国师可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樵夫夜狩鹿,以蕉叶覆之,次日遍寻不得。我像是樵夫,不知将鹿埋在哪儿了。”
国师觉得她的问题甚是可笑:“你以为自己是樵夫?其实你只是那只鹿而已。”
彩阁不解道:“国师的意思是庄生梦蝶?”
国师仍旧是一副笑脸,他极目远眺,眼角处有红血丝稍显浑浊,唯有瞳孔依旧灼灼:“是让你不要半夜时候独自出去瞎溜达,否则死都不知道在哪儿死的,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彩阁好生无语。
***
说是送蔺元姝出皇城,可经过东宫时,太子看了眼蔺元姝的脸,她肤若凝脂,更觉得脸颊被打的地方显现出不规则的红印,可以说是非常醒目,她的脸尚且如此,料着彩阁也好不到哪儿去。如若让蔺元姝就这样回去,指不定高陵侯夫妇如何心疼自家女儿,彩阁如今在长安城根孤伎薄,如果事情闹到朝堂上,后果难以想象。
太子权衡利弊,对蔺元姝说:“东宫里有医师,你让他们看一下,拿些药油敷脸,晚上若是不消肿的话,今夜你便留在东宫。”
蔺元姝微怔,一时喜忧参半,虽不知太子用意为何,但能在东宫过夜,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她摸了摸脸颊说:“还是很痛的。”
太子对白鹭说:“照顾好你家小姐,待会儿你们先去找尚谦,让他给你们安排地方歇息。”
蔺元姝察觉太子在打发她:“殿下不陪我进去?”
太子点了点头:“国师还在等我过去。”
蔺元姝不依不饶地问:“殿下晚上回来么?”
太子听到这话,觉得有些别扭,便说不回东宫了:“我自有去处。”
蔺元姝抬眉看太子:“若晚膳时分,我等不到你,便会回府邸。”
太子眉头一皱,他不喜欢别人与他谈条件:“随你,若是你想回去,现在立刻回侯府,以后都不用再来东宫找你兄长了。”
蔺元姝并非想看这样的结果,转而声音软糯道:“好啦,我都听你的。”她鼓足勇气说,“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让元姝做什么都可以。”
太子莫名焦躁,终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应付:“今日你也动手打了彩阁,便算两不相欠,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同她……”他偏偏用了个让人误会的词语,“和平相处。”
蔺元姝到底是误解了,诚如陆太妃所言,彩阁做大,她做小:“我知道,从一开始就清楚的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嗲嗲:对爷爷辈分的人,显得亲昵的一种称呼,我们这叫deidei,一个一声,一个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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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