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看到有仪仗穿过建福门,估摸着是太子,倒比想象中的速度要快些。
他再次将玉佩递还给彩阁,明黄色的穗子随风轻颤:“我若是你,方才元姝那第二巴掌便不躲了,太子事后必定更为心疼,说不定对你有求必应。”
原来国师看到了,彩阁稍作迟疑,接过凰纹玉佩,说不值得:“为了一点儿虚无缥缈的关怀,从而令我伤了脸?假如留疤的话……”便没人不爱惜自己的容颜,若是破了相,想想都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国师说她不懂得使心机:“曾有多少妃嫔自残嫁祸于人,为的只是让圣上垂怜,更何况刚刚当着太子的面儿,那是眼见为实的伤害。”
彩阁不禁想起赵侧妃一事,偷鸡不成蚀把米,叹了声:“日日想着怎样谋算人心,未免活的太累。”
国师轻笑:“我虽一把年纪,却不至于老眼昏花,说句不中听的,元姝比你更适合在宫里生存,心狠方能安身。”
毕竟刚才蔺元姝亲昵的唤国师为“嗲嗲”,怎知他不是替人来套她话的,彩阁怨怼地看着他:“您老人家对这皇宫到底是有多失望?人心又并非生来就是恶毒的。”她抬手去拨弄横梁边挂着的风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彩阁不敢拿皇帝为例,便打了个比方,“官宦人家三妻四妾争风吃醋,问题都是出在男主子身上,且不说一碗水没有端平,若是一夫一妻的话,便不会有那么多勾心斗角之事。”
国师知晓她意有所指,哑然失笑:“说你幼稚好,还是愚昧好?简直是异想天开,皇宫里三宫六院,何来独宠一说?”
“是么?”彩阁不信,她慢条斯理地说,“据我所知,太宗皇帝便只有一人陪伴,即使那女子的身份不是皇后,亦没有替皇家诞下一儿半女,太宗皇帝也不曾纳别的女人入宫开枝散叶,只因无子嗣,所以封先帝为皇太弟,承祧宗泽。”
国师微怔,对彩阁用“承祧宗泽”一词有些惊讶,不过相较于她说的事情,他心里明白的很,然而并不苟同:“太宗皇帝未登基前,替大黎开疆辟土,立下赫赫战功,朝臣们不敢置喙,倘若哪日太子有本事能够收复诸邻国,才能谈椒房独宠这个问题。话又说回来,你自认为能令晟儿不再欣赏别的女人么?仅仅一个蔺元姝就够你受的了。”
前生今世,彩阁听到称赞蔺元姝的声音还少么:“也是,元姝那样好看,同为女子,自叹不如。”
国师笑她肤浅:“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女孩子家家的,除了聪慧,还要适当服服软、撒撒娇,那样才可爱。”
彩阁挑眉,只有两个字回答:“不会。”
国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不是因为你不够喜欢太子,你若当真钦慕他,必定会在他面前展现出你最温柔的一面。”
彩阁无言以对,对于此事,她难得愿意争辩两句:“我同太子才认识几日?怎会有那样深厚的感情,想必太子对我也是。”
国师拿皇帝和元后说事儿:“你姑母初来长安时,并未说她的身份,她混在一群家人子当中,却是让圣上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也许宸惠皇后当时只是想考验考验圣上,总之他们的结果是好的。”
那会子皇帝还是太子,倘若真对某位“家人子”一见钟情,还不是因为那张脸好看?如果宸惠皇后貌似无盐,定是另外一种结果。
彩阁不知那是怎样的一段过往,每个人遇见爱情的方式不一样,各有千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相爱到最后,姑母幸福,却也不幸,难以衡量哪种更多。
而完颜家的女儿生下来就是用来做比较的,彩阁小时候从父亲口中听多了,对姑母的称赞之言,所以彩阁儿时那般顽劣,足够让武安侯忧愁。
彩阁不能直接说是宸惠皇后运气好:“各花入各眼,我只怕花儿太多,有人无法取舍。”
一说这茬,国师忍不住数落彩阁:“你同太子缺的就是沟通,如若任何事情都开诚布公,坦白了说清楚,便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你不说,他怎会明白?不要妄想男人能读懂你的言外之意,你要学着单刀直入,别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彩阁默不作声,这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上辈子她和太子的相处模式就是缺乏交流,那会子没人提点,所以两败俱伤,现在有人指出了,于她而言,已经迟了。
按这辈子的时间,她同国师怎么算,今日都是第一次见面,好像说的话过于多,且过于深入,难免令彩阁心生疑惑。
好在太子已经登楼,省去很多尴尬。
太子去哪儿,都是前呼后拥,行在一群身着甲胄的亲卫军当中,更显得身量清瘦。
年轻时的储君普遍不壮实,他们的烦恼,往往比旁的皇子要多的多,便没几个能高枕无忧的,若是有贤内助在旁帮着分忧解难,或许生活会变得轻松许多。
国师问太子:“元姝回高陵侯府了?”
太子先瞄了一眼彩阁,才垂眸对国师说:“元姝脸上的印子不能见人,我留她在东宫了。”
彩阁心想不关她的事,可仍旧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舒服。
国师说他冒失:“元姝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你让她夜宿东宫,若此事明日传了出去,她以后还能嫁人么?”换言之,便是只能嫁入东宫。
太子难得严肃一次:“我已经下令让侍卫们不要外传,倘若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定是高陵侯府故意为之。”他面色稍微放松些,又道,“今晚我不回去,别人也不能将此作为话柄。”
国师忽而唇角浮笑,很快被隐去:“时辰尚早,你俩陪我去太液池钓会儿鱼。”
彩阁说想先回长乐宫:“昨夜我跑出去,还没和姑祖母说一声,怕她担心。”
国师听后问她:“太后最近可好?”
彩阁说也就那样吧:“姑祖母的腰一直不太好,偶尔在池边喂个鱼什么的,站一会儿腰就酸疼,要斜靠着才舒坦。”
国师微微颔首,似是回忆往事:“她怀瑶儿的时候,五个月还不到,腰便直不起来了。”说着一声喟叹,“先帝见不得她吃苦,要她把孩子落了,她不肯,后面的四个多月,她几乎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似觉失言,“都是陈年旧事,小五可不要放在心上。”
从国师口中唤出小五两个字,彩阁有些奇怪,倒也未多想:“姑祖母还是想生一个儿子的。”
寻常人家的夫妻,如果生不出儿子的,会在邻里间一辈子抬不起头,生男生女是天意,强求不来。
国师打趣道:“若是当初太后生有皇子,你身边的太子可能要换一个样子了。”
彩阁闻言和太子相视一笑。
国师又道:“请问这位姑娘,你对身边的这位太子可还满意?”
这问题彩阁依然无法回答,只得催促道:“不是说要去垂钓么?走啊。”说完往廊梯处走去。
国师在后面小声对太子说:“没想到她竟会害羞。”
太子眉眼弯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太液池边的垂柳依依,微风掠过,吹皱一汪碧玉,远处的波光粼粼,倒映出整座蓬莱岛,浅色的花朵点缀在岸边,若影若现,白鸥擦着湖面飞过,如同渲染进一副水墨画里。
临到水榭,从不远处的清晖阁传来一阵戏曲声,国师觉得坏了兴致:“这里太吵,不若我们驱船上蓬莱岛如何?”怕彩阁不愿意,又道,“我在蓬莱殿养了好些金鱼,各个身若白雪头顶牡丹,你捞几只回去,送给太后,想必她会喜欢。”
彩阁想了想,同意了:“永寿殿池子里的锦鲤,每条都赤红艳丽,放几只素雅的进去也不错。”
祥云画舫停在水榭边,泛舟太液池很是方便。
太子先撩袍踏上甲板,跟着转身伸手给彩阁,她顿了顿,搭过手,感觉太子指尖微凉。
国师对身后的侍卫们附耳,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也一同上了画舫。
水榭与蓬莱岛相距四五十丈远,岛上众树参天,豢养了许多飞禽和留鸟,这点颍川王最是熟悉,他儿时不知祸祸了多少鸟儿,隔三差五就登岛打牙祭,却没人敢说什么。
画舫在水面上平稳的移动,即便有风,也掀不起太大的浪花,只是周围入目的终究是湖水,彩阁心里多少有些畏惧,她缩坐在横椅上,感受耳边水流的澎湃之声。
甫一靠岸,彩阁第一个跳下画舫,岸边全是酢浆草,绿油油的铺陈了满地,一条半丈宽的雨花石小路蜿蜒而上,道路的尽头便是蓬莱殿。
石子路的两边种了许多高大的银杉,阳光无法直接穿透下来,在地上留下一片阴影,仿若置身古道密林,如若让彩阁单独过来,她还真不敢。
身边多几个人,才不觉得害怕。
国师说渔具在蓬莱殿:“先上去再说。”
三人闲庭信步,顺着石子路往前。
岛上只有蓬莱殿一处正规宫邸,飞檐拱顶碧瓦朱甍,建造的还算奢华,更是于夏日时节,供皇帝消暑的一个好去处。
眼下已是秋末,虽空置了好些日子,但每隔两日会有宫人过来打扫一次,庭院里除了有零星落叶之外,殿宇依旧富丽堂皇。
彩阁和太子走进正殿,闻到淡淡的檀香味,她环顾四周,寂然无声,东配殿门边的花几上,摆了两盆蓝色的绣球花,好似静候佳人归来。
忽听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彩阁一惊,转身和太子面面相觑,仿若整个世界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