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周围的墙根下会铺一层雄黄粉,以防蛇鼠,却未曾准备什么东西能够阻止蚊虫的侵扰,这个季节的蚊子嘴最毒,逮到人定要吸个饱。太子皮肤嫩,一叮一个包,若不及时抹药,没个四五日根本消不了。
他脸上被叮出好几个红点,且瘙痒难耐,不得已才来彩阁这儿躲躲,他一面挠痒,一面向她保证:“外面蚊子多,实在受不了,你稍微迁就下,我不会做越矩之事。”
若非了解太子的为人,彩阁定认为这是他的借口,奈何她也知晓自身的欠缺,同床共寝不尴尬,就怕自个儿说梦话,她慢慢站起来说:“那你睡床上,我去外面睡。”
寝间蚊子那样多,太子都吃不消,更何况是她,借着一点儿微弱的烛光,太子看清楚她人在哪儿,闷声说:“怕我心存不轨,吃了你不成?”
彩阁原本没往那方面想,经他这样一提,反而有些难堪:“本来我们同宿蓬莱殿就已经会被人说闲话,倘若再同睡一张床,传出去对你我都不好。”
太子急眼了:“你不说我不说,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明白她的担忧所在,于是喘上一口气,郑重其事道,“你别怕,我答应你,在大婚之前绝不碰你。”
本来两人就是未婚夫妻,若搁以前厚脸皮一点儿讲,这般单独相处的时光,可谓是令人神往。话又说回来,彩阁又不是没同太子一起睡过,上辈子两人在东宫时,她面上因为蔺元姝而生他的气,可心里仍旧期待他会留宿于她的寝殿,如此一想,竟是没出息的不再同他争辩。
彩阁一声不吭地躺平,然后滚去最里面,几乎面贴着墙壁。
太子总不能拿脚对人,便与她睡一头,躺在最外侧。
两人中间相隔的位置,估摸着还能塞四个人进来。
这一番小状况,令彩阁一时间睡意全无。
夜阑人静,最容易同人敞开心扉。
太子问她睡着了没:“白天的事,我很抱歉。”
彩阁不知他指哪一样,却不愿同他交谈,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同塌而眠,容易出事儿,她随口说道:“我困了,睡觉。”
太子微微叹息,唤她一声表妹:“有时候为人处世,我总想尽善尽美,往往不经意间让人产生误会,却又不懂得如何拒绝人。”
彩阁并不是很关心谁人误会了他什么:“你是在说蔺元姝吧?”她闷闷道,“这话你应该同她讲去。”
太子沉默一会儿,才接着说:“元姝有个兄长叫蔺尚谦,他打小是我的陪读,有一年端午节,我们连同四弟偷跑出去看百姓划龙舟,途遇刺客,尚谦为了保护我,和我换了衣裳,被刺客砍了六刀,他命大没死,右手当时差点儿被砍断,直到现在,他有三根手指没知觉,身子骨更是弱的很。”他深深地叹气,“尚谦本是蔺府的嫡长子,因为身体原因,他无法袭承高陵侯的爵位,元姝是他最亲的胞妹,所以对于元姝……她经常来找我,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彩阁无论睁不睁眼,眼前都是漆黑的一片:“所以说,往后若是高陵侯向圣上求旨,让你娶元姝,你也是不会拒绝的,对么?”
太子说不会:“谨嫔一直想让元姝嫁给五弟。”
彩阁惊诧道:“五皇子?那个痴儿?”
太子嗯了声:“虽说不论有何等缺陷的皇子,不愁娶不到王妃,可五弟就只喜欢元姝一人,别的姑娘他都不要。”
不知怎的,彩阁竟然有些许同情此时的蔺元姝,却不能赞成她的所作所为,且不说心智正常的皇子不止太子一个,长安城里的贵族公子哥儿,还没人能入她眼么,非要逑太子?
难道因为唯有嫁给太子,谨嫔才不敢有怨言,未免太过牵强。
彩阁听见嗡嗡声,许是有蚊子刚随太子一同进了帐内,她听着觉得烦,顺着声音一巴掌拍在脸颊边。
太子本就心神不定,一股子燥热堆积在胸口,随便一点儿声响都让他想靠近彩阁一些,他翻了个身,小声问:“有蚊子?”
彩阁说好像是,跟着又是一巴掌,手上有异物的触感,她两指一捏,很是粘稠,应当是蚊子吃了她不少血,便去揉挠脖子痒的那处:“没事,打死了。”
太子伸手给她盖被子,却摸到她身上的外衣:“穿的这样严实,你还防着我会对你做什么哦?”
彩阁背对着他缩了下脖子,振振有词道:“方才我一个人躺着,被子给你去了,我怕冷,穿着衣裳睡觉怎么了?”
很有道理,太子无言以对。
随后两人便是一同沉默,耳边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心跳声响。
彩阁没心没肺,很快就睡着了。
太子于交子时分勉强入睡,寅正刚过就醒了,往常的作息如此,他起身准备更衣上朝,忽而想起身在何处,更想起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心忽而越跳越快。
他往彩阁那边悄悄挪动,昏暗的芙蓉帐中,隐约有个轮廓,他伸手慢慢往前摸索,触到一绺头发,捏过来放在鼻下轻嗅,怡人的幽香,瞬间钻入身体里,点起一把浇不灭的火焰。
太子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浑身都觉得燥热。
他清楚那个感觉是什么,也有自行解决的方法。明明可以换个方式,他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有别样的想法而感到难为情。
余下的时间,全是煎熬。
一直熬到旭日东升,寝间里的视线好了很多,彩阁嘟囔着翻了个身,腿搭了过来。
太子往下看一眼,觉得她的脚趾过于粉嫩,便起身去端详,他虽没见过别的姑娘家的赤足是何模样,但发现彩阁裸露的双脚,皮肤表面像是覆上一层薄纱,发出一种病态的淡红色,他心里不禁犯起嘀咕——若是烫伤应当不会这样,那会是什么?实在令他迷惑不解。
外头有人敲门:“主子,该起了。”几个宫人捧着盆盆罐罐,一同侯在月门边。
彩阁闻声惊醒,她胆怯心虚,首先竟想着找地儿躲起来,看见太子盘腿坐在一边打量自己,她连忙将锦衾往身上遮,眼若铜铃:“你什么时候醒的?”
太子狐疑地望着她,高声唤了句:“都进来吧。”
福佑领着八个伺候的宫女鱼贯而入,隔着锦帐,太子对她们沉声道:“回去后不要乱说话,小心你们的脑袋。”
宫女们全部低着头——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福佑嘴巴咧的老高,躬身道:“今日圣上身子不爽,辍朝一日,主子不用着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高兴皇帝身子不爽呢。
太子先下了床,双臂打开,由着福佑帮他穿衣裳:“元姝回府了么?”
福佑的眼睛不敢乱瞄,说回了:“天刚亮,蔺詹事去各寝殿灭灯,那会子蔺小姐就已经叫起了。”
太子没再说别的话。
洗漱完毕后,彩阁和太子乘船离开蓬莱岛。
今日不止皇帝没有早朝,连徐皇后那处亦对外称身子抱恙,免了早间的请安礼,别的妃嫔到了椒房殿,却又被打发走,后宫妃嫔虽不多,但总有三两个女人喜欢聚在一起,讨论一二。
谨嫔和丽嫔往御花园方向走,话题自然离不开晋王和太子,都是些闲暇时光的笑谈和猜想。
远远的,丽嫔看到彩阁登岸,更看到船坊上的太子,瞬间来了兴致。
下船后,彩阁和太子各走各路,太子要去给皇帝请安,彩阁欲出宫。
丽嫔往彩阁那处靠近,同谨嫔掩面轻笑,说话的声音却不小:“我当完颜侯府的家教有多严格,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夜不归宿,呵,这种勾搭人的本事,还算费了些心思。”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彩阁瞥看丽嫔和谨嫔:“不敢当,若非昨晚蔺府那位小姐夜宿东宫,我同太子殿下也不必躲着她,也不知她的家教如何了得,三天两头的往东宫跑。”
谨嫔面色微漾,丽嫔替她争辩两句:“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霸占了太子一夜,日后他就是你一人的了?”
彩阁故作惊恐,上下打量丽嫔:“望这位妃嫔伯母说话注意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太子有念头,自个儿痴心妄想便算了,别连累太子殿下遭受无妄之灾。”
丽嫔气结,指着彩阁道:“没大没小,不知礼数。”
彩阁仍旧不生气:“在娘娘和我讨论礼数之前,麻烦先以此衡量一下自己的言行。”
谨嫔是个好脾气的,拉着丽嫔的胳膊说算了:“妹妹,我们还是快些回宫吧,没得待会儿圣上传旨侍疾,你我着装如此华丽,难免遭人非议,若再被慈惠太后看到,可就不好了。”这是在暗示彩阁是慈惠太后的外甥孙女,还是要给些面子。
彩阁昨晚没睡好,脖子酸痛,也不知是不是落枕了,原打算回永寿殿睡个回笼觉,偏偏有人就是想同她过不去,不嘲讽她几句会憋死一样。
她对此见怪不怪。
一路往南,途径内府衙门的路口,彩阁径直往前,不再关注里面的任何事情。
晋王此时不知从哪个司属走了出来,挡在彩阁面前,她看到他翼善冠底下若影若现的白色布条,问:“王爷有何事?”
“昨晚一人自称是你的好姐妹,来宫里找你,说是你的东西落在她家里了。”晋王伸手过来,摊开掌心,那只破碎的红宝石簪珥看起来完好如初。
想必是眼前人花了些功夫复原的,彩阁没有拿,捂唇打了个呵欠:“丢了吧,我不要了。”
晋王纹丝不动:“不是说——首饰是太子送的么?原先那么在乎,为此不惜痛揍我,现在怎么说丢便丢?”
彩阁无奈地叹气,只得接过手来,她说了句谢谢:“有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晋王看见她脖子上的一小块红痕,还有所穿的衣裳也是昨日那件,便问她:“你昨晚为何在宫里?又是同何人在一起?”
彩阁警惕道:“与你何干?昨日我脾气爆了些,是我不对,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说着,她福了福身子,“你若是想报仇打我一顿,我在这儿绝不还手。”
晋王唇角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是么?等我头上的伤好了以后,再找表姐讨回来。”
彩阁秀眉一皱:“不要叫我表姐。”
他呢喃了两个字:“彩阁。”
听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低声唤出,莫名令彩阁心里发怵:“你可以叫我青唐。”
晋王迎上彩阁的目光,他的双眸并不清澈,好似一片沉寂的海:“青青,如何?”
咬字犹如“卿卿”,彩阁面露嫌弃,皱眉道:“麻烦王爷放尊重些。”说完,与他错身而过,不远的路边,有条从太液池斜挖出来的溪流,彩阁经过,随手将红宝石簪珥丢进水里。
甚至溅不出半点儿水花。
彩阁原本想顺着殿前广场的边缘出宫,忽闻“啊”的一声惨叫,听起来像是颍川王发出的,并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响。
她转身向人群处走去,侍卫们自觉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但见颍川王和好些护军,趴在条凳上受杖刑。
哀嚎声此起彼伏,场面颇为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