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方说出口,颍川王便有些懊悔,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彩阁这样的问题。
掌印太监识趣,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对颍川王微微作揖,先行退出了东暖阁。
彩阁垂首,光线透过窗棱的素绡洒在她的侧脸上,细长的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她轻轻眨了下眼睛,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回答:“倘若太子喜欢元姝,我有何权利不许她入东宫?”她抿唇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笑,“太宗皇帝对我们完颜家的恩典,只是说不许废后,却没有讲不许休太子妃,妒忌——可是犯了七出之条,我怎有胆子阻止太子纳妾?”
彩阁这般模样莫名令颍川王心生怜悯,虽然纳妾是律法所允许,可据他所闻,便没有见过有谁人府邸的妻妾,能做到相处和睦的,宠妾灭妻倒还不至于,可随着年月的增长,各种纷争接踵而至,皇家尚且如何,更何况芸芸众生。
不论太子娶谁纳谁,都算是他的嫂子,那便是一家人,而他生来是个不解风情的:“你不用畏惧元姝,她打不过你的。”昨日见过晋王头上的伤口,加之额前的淤青,实在叫他赞叹,“再说了,有皇祖母给你撑腰,谁敢同你作对?”
彩阁转身背对着窗,日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姑母也曾有姑祖母的扶持,可结果呢?她在东宫时候,第一个孩子都没能保住。”后面的事不用她说,彼此心知肚明,“姑母是个好脾气的,待谁都和善,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善有善报?最终不过香消玉殒。若来日我奉旨同太子成婚,再过两年,太子纳元姝为良娣,你信不信,元姝必定觊觎我的位子。”她怕颍川王会像上辈子那样,说一句“不若成全”,又接着惆怅道,“都说要成人之美,可是,我若成全了他们,谁人来成全我?”
颍川王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小小年纪,怎么这般老气横秋的?其实……”非要他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真有那天,三哥定会护你。”
护得了一时,未必能护她一辈子,彩阁只道:“求人不如求己,我已经有了法子应付。”
于颍川王眼里,她所谓的法子,不外乎是想办法不让蔺元姝入东宫而已,然则,法子多了去。
如今看来,彩阁成为太子妃,是指日可待的事,他一早就清楚的知晓,如果他不是皇子,说不定能宽慰她一句——你值得更好男子。奈何彼此的身份早已注定,身负各自的责任和使命,就算他有心,她未必有意。
颍川王轻咳一声:“我先进宫了,你,保重身体。”见她没有任何表示,他又问,“有话要托我转递给三哥么?”
彩阁说:“没有。”
颍川王颔首,转身离去。
殿外倏然传来“当——”的一声,仿若来自前世的钟鸣之音,直击彩阁心底,将她心里一切的沉静震为齑粉。
她又说:“等等!”颍川王并未回头,她对着他的背影道,“你方才问我的问题,我想了想,答案是——不许!”不许蔺元姝入东宫。
颍川王垂眸,去摸放在衣襟里香熏球,到底是舍不得,他嗯了声:“如此甚好,颇有正室风范。”
颍川王走出宜春殿,抬头面相朝阳,沐浴日光,果然是新的一天,便当一切重新开始。
庭院里的花草,依然带着昨夜落雨的痕迹,有只蜘蛛在树间吐丝,一根蛛丝迎着光,划出一道细细的银线,再顺着风飘到灌木丛中,便是落地生根般,用来固定以后的蛛网。
彩阁推开窗,见蔺尚谦要人去将蛛丝扯了。
颍川王说:“随它吧,努力了那么久,只是想稳固自己罢了。”
蔺尚谦不知他又在表达什么感慨之言:“你说徐皇后将将离世,会不会变成蜘蛛来东宫织网?”
颍川王看着那条若有似无的线:“那便给它三日时间,届时直接将它一把火烧了即可。”
蔺尚谦笑问:“你是在说中宫还是蜘蛛?”
颍川王理了下衣裳:“当然是蜘蛛,我还能对母后的棺椁大逆不道么?”
自开窗后,钟鸣声更为空灵,彩阁像是隔着七年的光阴,聆听丧钟之声,是太子的,也是她的。
宫女走过来对她说:“翁主,宝珠姑娘醒了。”
彩阁忙道:“去叫医师过来。”说着往寝间里走。
郝宝珠伤口疼,就算咽口唾沫,也会扯到伤口锥心般的痛楚,她欲张口说话,却感觉嗓口有些堵得慌,连发声都是件痛苦的事。
彩阁让她不要说话:“医师马上过来。”
郝宝珠眼中有泪,哀伤地看着彩阁,张口无声说了句:“你有没有受伤?”
彩阁说:“我很好,宝珠,谢谢你。”
郝宝珠露出一个微笑,不再说话。
彩阁问她:“看到刺伤你的那个人的样子了么?”
郝宝珠摇了摇头,甚至不愿去想昨夜的事,脸上全是惊恐。
彩阁安慰道:“没事了,现在安全得很。”
医师随后过来给郝宝珠把脉,又帮她脖子那处换了药,并对彩阁说:“这位姑娘的身子暂时没有大碍,因为伤口深,还要多休息几日,这几日饮食方面一定要忌口,只能吃些清粥,若是喉咙疼,尽量不要说话,下官开些方药,睡前一服,七日便可大好。”
彩阁说有劳,却有忧虑之处:“会不会影响她以后发声?”
医师稍作犹豫道:“姑娘的伤口在人迎穴附近,应当不会有所妨碍。”
彩阁这才放下心来。
郝宝珠暂时不宜开口说话,彩阁便同她道:“宫里的徐皇后没了,眼下举国服丧,宫里宫外没人敢掉以轻心。有关刺客伤你的事,待太子回来后再做彻查,断不会让你白白受伤,这两日你且好好养伤。”
郝宝珠点了点头,随后垂下眼帘,心事重重的样子。
彩阁昨晚没睡好,现在郝宝珠已经清醒,便踢掉绣鞋上了床榻,躺在她身边:“可担心死我了,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会。”彩阁挽着郝宝珠的胳膊,问,“你饿么?要不要喝水。”
郝宝珠虽有些虚弱,却不想吃东西,她摇了摇头张口说不用,彩阁又靠近她一些。
她轻抚彩阁的头发,嘴巴再次无声地说了什么。
彩阁自然没有听到,打了个呵欠道:“我好困,容我睡一会儿。”
以前郝宝珠随郝父跑商,在武安侯府暂住时,白日她们会一起策马驰骋在平原之上,晚间就像这样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可谓情同姐妹。
多年来,姐妹的情分有增无减。
过了一会儿,郝宝珠看彩阁睡着了,悄悄起床去到耳间,浴桶还在,但是那件披帛不见了,她走去一边拉开窗户,冷不丁看见窗外站了个人,将她吓了一大跳。
蔺尚谦站在外面,唇角浮笑:“姑娘是来找东西的么?”
郝宝珠喉头微动,心跳的极快。
蔺尚谦与她隔了一扇窗的距离,声音无比清晰:“但凡做事都会有目的,姑娘所求何事?不妨说给蔺某听听。”
郝宝珠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她指着自己的脖子摇了摇头,然后双手摊开耸了耸肩。
蔺尚谦不屑一笑:“下次打算要陷害人什么的,劳烦提前准备好一切,不要临时抱佛脚,只是可惜了,太子爷不在宫里,没个怜香惜玉的人。”
郝宝珠不理会他,她自认为没有任何纰漏,即便被人发现烛台上拴着的丝线是从披帛绣花上拆下来的,也不能证明是她所为。
此刻她才是受害者。
假如蔺尚谦多管闲事,指名道姓地怀疑她自伤,郝宝珠大可说他贼喊捉贼,相对于她的那点儿小计谋,蔺尚谦本人可是更有伤害彩阁的理由。
所以郝宝珠根本不担心。
而蔺尚谦却是误解了——郝宝珠是为布衣百姓,太子却看在彩阁的面子上请她入东宫用膳,可见她与彩阁的关系定是非同一般,昨夜发生行刺事件时候,他虽然不在东宫,但是彩阁未曾下令立即搜宫,待他回来后想拿鎏金烛台查看,也被彩阁拒绝了,加之眼前所见,所以他以为郝宝珠同彩阁是一条船上的人。
估摸着是想陷害谁,管她打算诬赖谁,别扯上他便好。
午膳后,郝宝珠决定先发制人,她执笔写字给彩阁看——昨夜想伤你的人,会不会是那位蔺小姐的兄长?
彩阁接过纸张,眉头微蹙:“蔺詹事却是有伤害我的可能,而且那时候他有不在场的证明,更能洗清他的嫌疑。”
郝宝珠接着写——想必太子爷不会相信我们的片面之词。
彩阁微微叹息,可不是么,上辈子蔺元姝对她百般刁难的时候,太子同样不愿相信她的说辞:“好一个兄妹连心,我还没同太子大婚呢,便想着如何对付我,往后我们定要事事小心。”
郝宝珠奋力地点头,又写——我看到那个男人站在耳房的窗外鬼鬼祟祟,他是不是想寻回什么东西?
彩阁想起那只鎏金烛台,立即找了出来,上面的丝线还在,她拍了下桌子:“难道真是他,可惜他将披帛收走了,要不然一对比,定会知晓这丝线就是披帛上的。”
郝宝珠跟着写——方才我见他在窗棱那处拿线打结,不知道又想做什么。
彩阁忽而回神:“你亲眼看他在窗边用线设局?”
郝宝珠很是肯定地点头,然后有些心虚地写——许是被我发现,他将丝线收走了。
彩阁心头一悸,太子曾说,蔺尚谦的右手被砍断过,以至三根手指没有知觉,他又怎能持线打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