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阁顺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往前看到明黄色的朝服,袖口上的祥云纹密密织缝,彩阁抬眸,太子头顶的双龙戏珠冠太过耀眼,倘若耐心地静等几年,他所着的头冠服饰会更加耀眼,便再也没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
这只手怕是如同想象中的冰冷,彩阁没有应承,仍坐在轿中未动:“太子殿下,如今我的腿脚实在不太方便,这样来回折腾,何必呢?”
没谁愿意强人所难,太子盯着那张毫无笑意的脸庞许久,他不明白怎就和彩阁闹得这么僵,他并非非她不可,许是不甘心,又或是仍旧对她有那么一丝眷恋,他还舍不得放手,便是软言细语地说:“东宫本就是你来长安应该住的地方,这两日我不得空回来,你可以学着盘点库房,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彩阁深感无奈,她连不想进出东宫都无力反驳,更何况是嫁入东宫:“那么太子如今让我以何身份住进东宫?便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么?”
想当初他可是为了蔺元姝的名声,让其独自留在东宫,若非如此怎会被国师算计,被留宿于蓬莱殿,想来真真可笑,看似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却更是在意别人的想法。
太子压低嗓音说:“没人敢乱说!”
他只回答她后面的问题,无视前面那个,看来他也不知摆她在何位置、是何身份。
彩阁并不在乎那些个表面头衔:“你是太子,当然随心所欲。”
太子不想同彩阁争执,只会越来越糟,总有一些事情值得彼此回忆:“你顺便帮我看着药,即便我不回来,尚谦也会在东宫熬制,若是你想先试味,便尝一点儿吧。”他带了些许恳求的口气,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以前你那样在乎,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好不好?”
彩阁鼻头莫名发酸,眼眶跟着微红,她已经重新来过,结果太子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反而变本加厉一般。
此时再提重新来过谈何容易,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太子见她有所动容,许是默认:“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东宫里除了我,便只听你的,你暂且好好养伤,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彩阁向来不喜争斗,若非要她参与其中,她只愿用暴力解决问题。
这一点同颍川王很像。
蔺尚谦让轿夫将彩阁的肩舆抬至宜秋殿,如今圣旨未下,她若住八凤殿早了些,横竖宜秋殿尚未被人涉足,算是干干净净。
来的过于仓促,许多东西没有准备,彩阁也没有让石榴儿回王府,她在等,等下朝后再回去,还能和颍川王传个话。
当彩阁被蔺尚谦请到东宫的时候,季轩就觉事情不妙。
他未曾同彩阁交代前几日曾和太子说她未来葵水,这次太子突然让彩阁住进东宫,莫不是为了检验这个说法。
季轩在望仙门到含元殿的这段距离,同颍川王说了今早的事,颍川王一怔,思绪全乱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纵然以前太子曾和彩阁同塌而眠过,他都不会再多去想,今日的变故却险些令他乱了分寸,他勉强镇定心神,关于彩阁信期的谎言,他已有准备:“我早有安排。”
季轩不明白:“你安排了什么?”
颍川王太了解太子:“三哥虽然多疑,你的话他还是相信的。”虽然这么说,彩阁身处东宫,他怎么不担心,“怕是三哥想……”
以男人的思想去想象,季轩大概懂了,不禁有些怨言:“成何体统!”
颍川王心烦意乱,感情之事,太子是他最大的威胁,虽然他也有对不住太子的地方:“要想个法子。”
一时半刻,竟然没有应对措施。
以至于整个早朝,颍川王怎么都集中不了精神,皇帝在上面说的事宜,他一件都没有听进去。
若是意气用事可以成全他和彩阁,他早就当朝请旨了。
奈何……无可奈何……
下朝后,太子依然随皇帝去宣政殿批阅奏折,有皇帝在旁指点,太子越来越得心应手。
皇帝虽然精力不济,可国事上从未有过懈怠,这是他们燕家的天下,从掌江山那日起,皇帝就已经有了要做明君的自觉性,自然希望太子也能够传承下去——千秋万代。
皇帝看着垂眸翻阅奏折的太子,问道:“太医院给你开的药,可有按时服用?”
太子没有抬头,双目不曾离开奏折上的字迹:“未有一日漏服。”
皇帝像是一位慈父那样,希望在有生之年多照顾些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是药难免伤身,你平日里的饮食也要多注意些,加之晨起练拳,方能强身健体。”
太子说知晓:“谢父皇关怀,儿子谨记在心。”他没有说彩阁的事,一是不想让皇帝担心,再者也不愿在皇帝面前提及儿女情长,没有储君风范,“父皇也要保重身体,您才是黎朝的主心骨。”
皇帝坐在圈椅里略显疲惫:“父皇老了,这江山重担终有一日还是要你肩负。”
太子这才看向皇帝,不知何时皇帝的鬓角已多了许多银丝,从前竟然没有发现,他原本不想插手后宫之事,仍旧轻声说:“父皇最近翻牌子有些勤,那些女子比儿臣还要年轻,”他开玩笑道,“若是有谁承得玉露,梦熊有兆,我岂不是要唤那人一声姨娘。”
老蚌得珠这种事,太.祖皇帝不就得过,最后还成了太宗皇帝的皇太弟。
皇帝认为这样的玩笑是对其能力的肯定,未免开怀大笑:“若是谁真有那个福气不是坏事,待生下来,放东宫养育好了。”皇帝许是觉得有所失言,又道,“你的小妾在东宫也有一段日子了,肚子没有好消息?”
太子想了想,距那次酒后失态,已过去大半个月,若是真有什么应该很快能够知晓,他欲言又止,暗自下了决心:“郝宝珠这几日确实胃口好了不少。”
皇帝微怔,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欢喜:“若真有了,留不得。”
虽然皇家讲究多子多福,可彩阁这都没嫁入东宫呢,太子若先有了子嗣,还是于彩阁在长安的时候发生的,脸面上确实过不去,太子心知肚明:“儿臣省得。”他同皇帝打商量道,“儿臣确实不中意郝宝珠,当日纳她情非得已。”
皇帝心里有了计较:“她人已在东宫,你想怎么处置那是你的事,别弄的太难看便好。”
太子从不在意那些草根之人的性命,若是皇帝同意了,那他办起来应当更为利落:“是。”
皇帝仍旧保留一丝对血脉的珍惜:“倘若她真有身孕,去母留子未尝不可。”
这与皇帝方才的说法有些矛盾,太子并未多想:“儿子会看着办。”
***
彩阁在宜秋殿睡了个回笼觉,一睁眼都快至午膳时分了。
东宫静谧,宫人们谨小慎微,即便在月门边候立等吩咐,那是大气都不敢喘的,各个不苟言笑,稍显死气沉沉。
这便是彩阁不喜东宫的一个理由,什么都讲规矩,言情举止势必要端庄,笑闹奔跑都是不允许的。
蔺尚谦过来请安,说待会儿要熬制太子的汤药,问询彩阁要不要从旁监督:“所用水是亲卫军一早去骊山现打的甘泉水。”他的样子十分恭敬谦卑,带着几分讨好的况味,“是翁主曾经去的那一眼山泉。”
隔着月门前的一架八宝屏风,彩阁的声音从里面穿透出来:“不必了,蔺詹事看着办就可以。”
蔺尚谦仍旧拱手道:“太子殿下昨日便有交代,以后熬药,都需翁主亲自过目才可。”
从前的习惯原先舍弃不掉,现在好不容易可以不去习惯了,旁人偏不让你如意,彩阁如今是去哪都不方便,拄拐杖走路总归太麻烦:“你先熬药,熬好后让我尝一口便好。”
蔺尚谦将药包捧给石榴儿,让其转呈:“这是今日的药包,还请翁主过目。”
这里到后院,若是有人想换药又不是不可能,彩阁随意看了两眼,同原先的没差别:“有劳蔺詹事这样上心,日日亲力亲为的。”
蔺尚谦觉得是他分内的事:“往后,便要有劳翁主多操劳些。”
蔺尚谦直接在宜秋殿的正殿熬药,即便大门敞开,药味也会往偏殿里弥漫,中药的气息何时何地皆是一个味儿。
彩阁在暖阁里瞥了石榴儿一眼,轻声吩咐道:“待会儿你回府一趟,同哥哥说声,让他安抚住颍川王,千万别翻东宫的墙,还有……”她长叹一声,“你再给颍川王做碗长寿面,今日他生辰,来的时候顺便将金钗放在笼子里带过来。”
此时于石榴儿心里也替彩阁叫苦:“太子爷这样独断专行,事先都不同小姐商量下。”亦觉得事情不简单,“莫不是昨儿夜里王爷过来,被殿下知晓了?”
彩阁没往那方面想,倒是觉得太子许是有所怀疑,才做了这样的决定,既是怀疑了,那她以后定要注意,不能叫太子看出任何端倪,光她注意还不行,就怕颍川王那边出了纰漏,眼下两人没机会单独见面,不能将话说清楚,实在令她忧心忡忡:“你若是看到颍川王,务必叫他安分守己些,便当是为了我,为了以后,都不能有冒失的行为。”
其中厉害石榴儿怎会不明白,眼前已是这样的境地,更何况以后:“太子爷若是晚上要歇在这边呢?小姐备着怎么办?”
那应该还不至于,蓬莱殿那夜便是很好的例子,但彩阁无法确定到了东宫,太子仍旧彬彬有礼,纵使不用同塌而眠,平日里的朝夕相对始终是她无法躲避的:“今晚再看吧,若是他这点儿自律他都做不到,从前便是高估了他。”
石榴儿却不这么认为,同一个酒后能够乱.性的男人谈自律,简直是笑话,一路走来,石榴儿对太子改观很多:“若殿下真有不轨的意图,倒是枉为君子。”
这话也只是她们两个私下说说,彩阁深深看石榴儿一眼:“以后说话要小心些,东宫不比王府。”
石榴儿低下头去,大抵明白彩阁的难处:“奴婢失言。”
彩阁环顾四周,若叫她一个人呆在东宫,也有些不自在:“你用完午膳再回府邸吧。”
这样一说,石榴儿有些放心不下:“东宫没个贴心人的,奴婢不放心,还是等太子爷回来后,奴婢再走。”
至少太子不会想着谋害彩阁。
彩阁拿手拨弄炕几上的棋盘棋子,楚河汉界从来都是泾渭分明:“太子今日不一定回来,我来这儿的第一天而已,想着旁人还不敢太过放肆。”
外头有人通传,说是宫里来了御医,给彩阁诊脉。
彩阁给石榴儿使了个眼色,石榴儿道:“让人进来吧。”
没成想,竟是江城歌。
江城歌先给彩阁换脚上的药,石榴儿觉得有江城歌在旁,聊胜于无的,便提出要回王府一趟。
御医不能单独给女主子请脉,身边必须留人,虽然周围有其他东宫里伺候的宫女,并无大碍,江城歌仍让石榴儿等等:“前些日子,方院使替姑娘诊脉,我还有事想请教姑娘。”
彩阁微微点头:“你待会儿随江御医一同出宫。”
石榴儿听出言外之意,稍微福了福身子:“是。”
江城歌换药的时候带着鹿皮手套,不可直接碰触彩阁脚部的肌肤,其实宫里有女医师,大可让她们过来更换药物,这却是太子的意思,旁人他信不过,只有指定人才安心。
江城歌再次嘱咐彩阁的饮食和日常注意事项:“若是感觉伤口痒,可以拿钝头针刺探止痒,万万不可用力抓。”
彩阁幽怨地看他:“被包扎的这么严实,我想抓都抓不到。”
江城歌想笑,然后轻咳两声,从药箱里取出来一个盒子:“这是些活血化瘀之药,翁主睡前服下,有利脚伤的恢复。”
石榴儿还未接过来,身边已经有宫女自作主张,拿到手上:“太子爷有吩咐,以后翁主用的任何药物,都要经过东宫的医师检验。”
彩阁去看江城歌,他丝毫不在意宫女的举动,反而担心别的事:“入口之物,是要小心为上,若是不当心被人掺了有毒之物,我也是百口莫辩。”
彩阁抬手:“给我,待太子回宫后再做检验。”见宫女有些迟疑,彩阁冷声道,“若是放在我这儿都不安全,哪里才是安全之处?如果这期间出了任何纰漏,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承担的?”
宫女别无他法,将药还给彩阁:“奴婢也是听吩咐办事。”
看来太子果然有所怀疑,但究竟怀疑什么,彩阁还猜测不到,便像以前那样,拿桑皮纸将药盒包裹的严实,顺便来回打了几个死结:“太子回来之前,谁都不许碰。”
石榴儿和江城歌一同离开东宫的时候,江城歌才悄悄塞给石榴儿一个珐琅玉瓶:“里面的药有三十颗,你让翁主每日睡前服用一颗,可延迟信期。”
石榴儿不懂为何要这样做,彩阁的事便不是小事,她也无所顾忌地问:“避孕用的?”
江城歌说不完全是:“颍川王前两日吩咐的,我只是按王爷的要求配置的药物,似是造成翁主从未有过月事的假象。”
石榴儿点了点头:“有劳江大人。”
江城歌提醒道:“吃这个药的话,方才给翁主活血化瘀的药就不必再用,那只是幌子,你从旁照料的时候,稍加留意便好。”
都是为了彩阁着想,石榴儿感激不尽:“奴婢不会出错的。”既然颍川王信得过江城歌,石榴儿对他也不必猜忌,“小姐的脚几时可大好?”
江城额不以为然道:“如今看来,自然是越久越好。”
石榴儿终是完全放心:“可小姐现在身处东宫,总不能再随心所欲,太子爷若是想提什么要求,小姐躲得了一时……”
江城歌大抵懂得石榴儿的意思,都是未婚男女,这样太过直白的提及床笫之事,难免有些不好意思:“翁主如今有伤在身,想必太子殿下不会不顾忌。”
石榴儿只是担心罢了,简直操碎了心:“但愿如此吧。”
前面有亲卫军巡逻,江城歌直言不讳地说:“前些日子,方院使给姑娘开的药方不知可还保留,我想看看所用药物是什么。”
石榴儿略有些为难:“我这儿没有,虽用了好些日子的汤药,也没见身子有所好转,反而出现嗜睡的情况,后来索性停药了。”
江城歌没有在太医院看过有石榴儿的脉案,也不好问是何病情,将将问及这事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草药总归有相克的地方,若是你的身子不适,下次我再来给翁主换药的时候,也帮你把个脉,看看哪里还需要调理。”
石榴儿不愿难以启齿的病情弄的人尽皆知:“不必了,我现在挺好的。”
江城歌顿了顿,没有勉为其难:“也好。”
冬日的风吹的人脸颊一片通红,江城歌看到石榴儿的侧脸,映在巍峨的长春门之下,竟然生出几分让人怜爱的味道。
还未问询旁的,石榴儿先对他福了福身子:“我要回王府一趟,留小姐一人在东宫实在不安心,还求江大人多在宜秋殿呆一会儿,等我回来便好。”
江城歌微微颔首:“来去匆忙,倒是忘记过问翁主脸上的伤痕,你……”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快去快回,小心地滑。”
石榴儿紧握珐琅玉瓶,原先的凉意越渐温热起来:“大人也要注意身体。”
“好。”江城歌在太医院的时间不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要选择效忠于谁,一旦选择便没有更改的机会,未来的凶险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但既然选择了彩阁,便会一直走下去。
不问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