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儿觉得太子既是怀疑彩阁别有用心,自然不能落了把柄被外人看到,她回到兰陵王府,把彩阁嘱咐的事宜同季轩复述一遍。
季轩这才将前几日同太子说彩阁有“隐疾”一事告知石榴儿,让她同彩阁交代一声,能不穿帮尽量不要让太子知晓。
这事石榴儿心中有数:“方才江御医已经给小姐备了药,说是颍川王的意思。”
季轩明白这是颍川王所谓的“早有安排”,可仍旧不能掉以轻心,再次叮嘱石榴儿:“东宫不比旁处,谨言慎行是最基本的,当心隔墙有耳。”
石榴儿点头:“奴婢晓得,请二公子放心。”
做兄长的有所担心也是理所当然:“彩阁性子有时候太过直爽,若是在东宫里,郝宝珠有意为难,不必与人正面起冲突。”
石榴儿撇撇嘴,存了几分讥诮道:“凭她也配?”老家带过来的奴婢,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说话难免口没遮拦些,好在石榴儿知晓分清场合,“奴婢巴不得来找小姐的茬儿,也有由头打发了她。”
季轩觉得不应该这样:“如今彩阁不是奔着东宫女主人的身份去的,没必要为了太子的妾室而起冲突,若被外人知晓了,还以为彩阁有多中意太子。”倘若再叫颍川王得知,心里总归会不舒服,“很快便要过年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说石榴儿聪明也是聪明的,可能仍然介怀郝宝珠的事,故而没有考虑大局,这样一番开解,倒觉得是自己小心眼儿:“奴婢一切听小姐的安排。”
季轩就怕彩阁沉不住气:“若是她冲动,你在旁千万要规劝她些。”他恨不得能立即进东宫,亲自告诫彩阁,可是哪有妹子才进东宫,他立即就过去问询的,摆明了不信任太子么,“万事小心。”
石榴儿给季轩磕了个头:“奴婢定会照料好小姐。”那些个誓死效忠,或者死在彩阁前头的话,她不愿说,不吉利,心里清楚就好。
这一番来回,石榴儿尽量不耽误时间,连颍川王的长寿面都不愿准备,直接拿个铁笼将金钗安置妥当后,便又匆匆去了东宫。
在皇城住久了,石榴儿越发觉得人心难测,每个人仿若都有多个面孔。
原先时候她并不是很理解彩阁为何放着太子不要,却愿意同个郡王牵扯,可她觉得,彩阁和太子在一起的时,没有初来长安时候的开心,反而和颍川王在一起,才有迟来的幸福模样。
身为奴婢就要有奴婢的自觉,总不能阻挠主子的选择。
这从她被完颜家的人施以援手,给她第二次生命的那一天起,便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生来为人,便不能忘恩负义。
石榴儿步伐匆匆,出了王府大门,于四岔路口拐弯的时候,刚好与一乘华盖朱璎暖轿相遇,想着里头的人非富即贵,她便退至墙角,等人先过去,可是那边的轿夫不疾不徐地迈着小碎步,可把她急坏了。
于是她只得绕到轿辇的左后方,然后悄悄往前加快步伐。
墙边不比正道,积雪往往堆积在此处,难免脚底打滑,她一个没注意,抱着的笼子直接打翻到地上,把金钗给摔了出来。
金钗受到惊吓,蹦跳着往前飞窜,石榴儿连忙唤它回来。
可它根本不搭理她。
身边轿辇里的人掀开一点儿轿帘,看到前面跳跃的小鹿,似曾相识,便直接叫落轿。
石榴儿只看一眼,便跪在地上:“奴婢给晋王请安。”
晋王一身雪青色常服,眉宇间仍是个俊逸少年的模样,问她:“怎么了?”
石榴儿实话实说道:“是小姐的宠物……方才奴婢没留神,叫它给跑了。”
晋王让随从们过去捉,小东西太过机灵,东窜西跳地根本抓不到。
石榴儿连连叹息:“这么多人,定吓坏了。”
晋王问:“小鹿有名字么?”
石榴儿低着头道:“小姐唤它金钗。”
晋王环顾四周,没有可以吸引金钗的食物,便让随从们先回来。
他独自往前,步伐缓慢,距离金钗三丈开外,伸手唤它的名字:“过来。”他唤狗一样的咂嘴,轻声细语地哄着,“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鹿有灵性,本就是家养的,对外人的防备心不是很大,金钗往前试探几步,许是晋王身上的气味好闻,便靠近前来,舔舐他的手指。
晋王含笑,先摸了摸金钗的脑袋,见它没有躲避,才缓缓将它抱起来:“乖,找你家小姐去。”他又回头,对石榴儿说,“走吧。”
石榴儿拧着铁笼子快步靠近:“谢王爷。”说着作势要将金钗再关到笼子里,可它根本不依,一个劲儿地往晋王怀里钻,她面带尴尬道,“有劳殿下。”
晋王不甚在意道:“无碍,我抱着它便好,是要去东宫么?”
石榴儿微怔,然后说是:“小姐是在东宫。”
晋王的年纪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岁数,是个能够成婚的年纪,可亦是稚气未脱,仍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自己是个无所顾忌的,即便正大光明地去找彩阁,也不怕叫别人说闲话:“一起去吧。”
石榴儿虽同晋王不熟,光知晓他曾经舍身救过彩阁,便足以让她对他放松警惕:“好。”
晋王没有继续乘轿辇,打算步行,他一面顺着摸金钗的脊背,一面问石榴儿:“表姐前些天是不是在府邸里闷坏了?”
石榴儿恭敬道:“也不是,小姐日日学着绣花,一坐就是一下午,倒也不觉得无聊。”
晋王若有所思,能叫彩阁为之定心做某件事的,那人一定不简单,不禁发出一声低笑:“可真难为她了。”
石榴儿觉得他话中有话,又不好搭腔,便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他不问话,她绝不搭腔。
好在晋王并没有问询别的事。
当石榴儿抱着笼子,晋王抱着金钗到了永春门的时候,这里的亲卫军尽然要搜石榴儿的身——是规矩。
石榴儿紧紧攥着笼子的缝隙,勉强不让目光闪烁,更是振振有词道:“我这样子能带什么凶器?拿这铁家伙砸人脑袋么?”
晋王看出些许端倪:“她是青唐翁主的贴身婢女,手无缚鸡之力的,你还怕她会谋害太子么?”
亲卫军好歹给晋王两分薄面,若是石榴儿图谋不轨,彩阁定受连带责任,东宫里也没有她们能伤害的人,便作罢,并让出一条道来:“王爷,请。”
石榴儿松了口气,脸前快速消散的白雾皆是她心虚的表现。
晋王看似无意地问:“表姐住在那处寝殿?”
石榴儿攥着铁笼的双手稍微放松了些力道:“宜秋殿。”
除了八凤殿,便只有宜春和宜秋两座寝宫符合身份,又似左拥右抱,晋王唔了声:“我以为三哥会让表姐住八凤殿。”
现在入住早了些,以后便不会觉得有惊喜,想必太子亦是希望彩阁以后可以名正言顺的入住八凤殿。石榴儿觉得身在东宫,住哪里都一样:“不过暂住而已,方便即可。”她看了他一眼,“王爷找小姐有事?”
晋王不时逗弄金钗,说什么都像是随意之言:“嗯,将小东西送还给她,算是一桩事宜吧。”
石榴儿不相信晋王只是送鹿这么简单,许是一早就打算过来,她不好多问,便冲他福了福身子:“奴婢再次谢过王爷。”
晋王这才瞥她一眼:“仅一句简单的‘谢过’,未免没有诚意。”
石榴儿身上还装着江城歌私自配的药,难免有些心虚,可她本身就有隐疾,一旦被人盘问起来,她怎都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于是装糊涂道:“那倒是,小姐很是在意金钗,进殿后奴婢给您斟茶。”
她越是掩饰,越说明事关重大,晋王未曾直接拆穿她,倒是对金钗的来历起了兴趣:“因为是四哥送的?”
石榴儿心头一悸,她不知晓晋王竟然熟知此事,此刻怎样回答都不对,便道:“谁人送的奴婢不知道,但是小姐打小对这些雏崽子心生怜悯,毕竟亲自照料了好些日子,有了感情,怎会轻易割舍?”
晋王似笑非笑:“是么?只要长得可爱,能得表姐照顾,再时刻为伴,便会心生疼爱之情?”他呵一声笑,拿食指点了点金钗的小脑袋,“我倒有些羡慕它了。”
金钗跟着抗议似得,“呦呦”叫唤了几声。
石榴儿在看人方面自认为不是火眼金睛,她看错了太子,看错了颍川王,如今面对晋王的时候,不敢轻易下结论,若是非要说有何感觉,那便是觉得他有些可怜吧——才回长安没几日,母亲便没了,随后母舅家又失势,如今看似是个夹缝求生的落寞样子,却给他生出一股子出尘脱俗之感。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又有何资格却感叹别人,横竖他与彩阁并无太大的冲突,以后见面的次数也不会很多,管他是何样人,与她并无太大干系。
蔺尚谦那边,太子的汤药熬制好,当着彩阁和江城歌的面,倒了些许呈递给彩阁。
彩阁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是入口后,那种久违的苦涩和回甘之味,是她不会遗忘的过往。
彩阁几乎瞠目结舌:“太子的药物变更了?”话一出口,方觉有误,明明熬制前她亲眼看过,彩阁想让蔺尚谦将药渣给她过目,顺便让江城歌看看有何不妥之处。
江城歌却爱莫能助——太子的草药一直是他祖父亲手配置,他从未有机会插手过,又怎能帮着辨别。
彩阁郁结在心,若是汤药从她监督的第一日起就变了味,那仍旧是她的失误。
若是不晓得便也罢了,总不能眼睁睁看太子日后天天误服汤药,虽然在情感上,他对不住她在先,可是于江山社稷上,他从未有过懈怠,且不说有何丰功伟绩,至少是为受百姓爱戴的好皇帝。
这仿若回到问题的起点,彩阁对蔺尚谦说:“不若蔺詹事也尝尝?”
蔺尚谦说他方才已经试过:“并无不妥。”
彩阁有些纳闷,若是连他都觉得没有差别,那么这药许是前些日子就已经开始慢慢变味了,才造成不易察觉的结果,又或者是他知情不报,无论哪一样,太子的汤药有所变更是事实:“我倒是觉得这药,比上次喝的稍有不同,甘未明显。”
蔺尚谦并没有太多的惊讶:“是么?殿下嫌药苦,多放了甘草,许是这样,味道有所偏差。”
彩阁微怔,没有立即问江城歌,只道:“你是备着送进大明宫,还是温着等太子回来?”
蔺尚谦说是前者:“这些天太子殿下白日里一直陪着圣上,很晚才回东宫。”
彩阁说了句客套话:“注意保温,凉了会更苦。”
东猜西揣了许久,从未想过是太子主动在汤药里添加了甘草。
按理说应当不会导致身体不适,可是彩阁不能掉以轻心,待蔺尚谦走后,立马问江城歌:“甘草有无毒?”
江城歌说甘草并非毒物,本身亦有解毒的功效:“只是服用多了会上瘾,可是添加在汤药里的数量,远远达不到让人上瘾的分量。”
若是平日里再在茶水中放置甘草片,那便另当别论了,彩阁大抵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是锦春,御前伺候,茶水都是她泡制的:“甘草吃多了会怎样?”
江城歌对这方面没有特别的研究:“翁主是怀疑殿下的药出了问题?”
彩阁想了想:“今日我明明看到药品的数量同往常的无异,可是方才蔺尚谦说多了甘草,或者……”她抿唇,除非是蔺尚谦骗她,要么便是,“有什么草药和甘草相像,外行人不易区分的?”
于药理方面,江城歌对此并未做过多的思考,直接说:“黄芪,不仔细看,是无法分辨的。”
彩阁有个大胆的猜测:“那便是将原本配方里的黄芪减去,换成甘草的缘故了。”如今既已知晓问题出在哪里,彩阁无法确定这样的变更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是否与太子短命是否有直接的联系,“太医院里有供御医试药的宫人么?”她明白多服甘草,在一两个月内是不会造成太大问题,只是想确切的知晓会令身体有何不良反应。
原本这些个都是机密,不被外人道,比方说皇帝用的一些药物,会让小内监吃上几日,看有无副作用,确定无误后方可给皇帝食用,当然了,若是药品出了问题,最坏的结果是会让小内监枉送性命。
江城歌身为御医,深知甘草短期里多服不会有致命的伤害,旁的便不得而知了:“容下官回太医院同祖父商量一番。”毕竟是太子的用药,谁都不敢打包票,即便江城歌人向着彩阁这边,也不希望太子的身体有半点闪失,“下官还是觉得,纵使是殿下的意思,也最好不要轻易更换原定的药方。”
彩阁自然懂:“我会同太子说的。”不管太子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希望大黎的储君,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他都吃许多年了,按理说不应该这么轻率。”
江城歌知晓太子常年服药也是进太医院后的事,祖父那边刻意隐瞒,外人都以为只是寻常补药罢了:“殿下倒是对翁主没有隐瞒。”
彩阁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两人的关系摆在这儿,服药的问题迟早会开诚布公,不若一早提出来,让彼此有个心理准备,好过婚后再发现时,难免感觉存了些欺瞒在里头,影响感情。
虽然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需再提感情。
临到宜秋殿的前院,石榴儿随意将铁笼放在石阶边,进了殿里同彩阁禀告——晋王来了。
江城歌跟着起身,意味深长地说:“翁主的婢女挺机灵的,有她在东宫伺候在侧,必能帮翁主解忧。”
月门边雷打不动杵着一众宫女,石榴儿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对江城歌行礼,又对彩阁说:“小姐午膳用了么?”
一直忙活到现在,外间的饭菜热了两回,彩阁原本想留江城歌用个便饭,却见到晋王越渐靠近的身影,便改口道:“江御医好走。”
江城歌微微拱手:“下官告辞。”转身时又同晋王行礼,这才离开。
错身时,晋王稍微打量江城歌,彩阁身子有伤,由江城歌诊治他是知晓的,可终归是年轻的御医,也不知医术如何了得,竟如此青睐。
如今晋王是瞧谁都有可疑,指不定彩阁瞧上某个英俊的御医,借着看病的由头,以慰相思之苦。
他将金钗放在地上,小家伙直接蹦跳到彩阁脚边磨蹭,十分亲昵。
晋王说:“养只小猫小狗打发时间还很正常,表姐竟然喜欢小鹿。”
彩阁弯腰抱起来金钗轻抚:“曾和国师讨论过‘覆蕉寻鹿’,国师说我像鹿,既然如此,我养一只梅花鹿在身边未尝不可。”
晋王笑的不怀好意:“亏得是‘覆蕉寻鹿’,若是‘龙争虎斗’,那便难了。”
彩阁让石榴儿将膳食端进暖阁里来,随口道:“龙虎斗这种事,看的还少么?”
宫女倒了温水过来让彩阁净手,见到晋王在此有些举手无措,彩阁这才觉得奇怪。
按理说,若是太子不在东宫里,晋王有何理由可以堂而皇之地进来,除非……太子本就已经回来,宫人刻意隐瞒罢了。
许是太子仍旧心存愧疚,彩阁倒是能够心安理得地用膳。
晋王说着不打扰她用膳,却是取了本书坐在罗汉塌的另一侧,即便彩阁不抬头都能看到他。
这叫人怎能吃的随意。
汤还没有喝两口,有宫人过来传报:“启禀翁主,郝奉仪求见。”
彩阁望天叹气,各个都不想让她安心用膳,便开口拒绝:“不见。”
不一会儿,郝宝珠隔着两扇门,在外头大声呼喊:“彩阁,我有话想对你说。”
彩阁的脸色很不好看,晋王瞥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做亏心事的又不是你,表姐何必躲着她?”
彩阁没好气地说:“我现在饿的很,只怕见她后吃不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