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冷月,夜幕无星,冬日所展现的一切寂寥,在东宫里都表现得更为落寞。
彩阁今晚熄灯较早,寝间里的一盏不剩,唯在廊檐下留了几盏绛红灯笼,可以稍微照亮庭院里的半边夜景,也是给人提个醒儿。
无论是太子还是颍川王,此刻于彩阁而言,一个不想见,一个不能见。
石榴儿手执烛台,昏黄的灯火晕开一点儿的光芒,她护着不断跳跃的火苗,走到床榻边问彩阁:“小姐这样早便睡了?”
彩阁拢着被褥嗯了一声:“外间凉,你陪我一起睡。”见石榴儿还有些迟疑,又道,“他很坚强,也懂得克制,今时不同往日,总要防着别人给我们使绊子,半点儿风言风语,都足以兴风作浪,所以他今晚一定不会贸然过来。”
石榴儿知晓她在说颍川王,便稍微放松思绪,随后吹灭了烛火,黑暗中还能看到个轮廓:“小姐为何这样了解颍川王,还这样相信他?”
信任便是最坚定的喜欢,彩阁往床榻里面挪了个位置:“两个人在一起,本就该互相信任,我现在身处东宫,只要太子一句话,我随时都会和他独处,若是廷誉不信任我,怕是会胡思乱想到崩溃。”没人能接受喜欢自己的女人同别的男人相处。
她直接唤颍川王的名字,令石榴儿微微挑眉,顺着这个思路遥想,有关爱情方面仍旧似懂非懂。待宽衣上床后,稍冷的气息包裹全身,缓和一会儿才轻声问:“小姐来长安许久,纵然现今不是为了太子,可您如何认定王爷便是能够托付终身之人?”
彩阁靠近石榴儿,两人相互依偎着,便不会觉得冷:“轻易说托付终身未免太过严重了,便是携手余生吧。”
石榴儿不明白彩阁和颍川王的感情如何开始的,像是春日里雨后突然冒出的尖笋,一点儿征召都没有,这样会不会太过冒险:“小姐不怕么?”
彩阁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怕,可是一想到以后陪伴在身边的人是他,便又觉得无所畏惧。”
余下的话石榴儿没有继续说,自己的风花雪月早已是陈年往事,有何资格去阻止旁人追求幸福的权利,总归在基于安全的情况下,无论彩阁日后怎样,她都会全力支持于她。
颍川王早已按捺住那份立即想见到彩阁的冲动,太子和晋王之间无意的针锋相对,才令他再次明白——有些事,他无法阻止,甚至无法改变。
却也是无法让他放弃。
而现在的一切忍耐,都是为了以后着想,他怎都要奋力忍得。
可是东宫里另外一人却是急不可耐。
锦春办事利索,对郝宝珠说是从宫外找了可靠的郎中,开了一贴药物,可以令妇人的脉象滑如珠,婉若有孕,即便不会有医师过来查验,但是准备功夫总要做全,才能确保有孕的事情可信。
往后的每一日清早,郝宝珠都故作干呕一阵,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月圆那日,彩阁从长乐宫回来,刚进了东宫的长春门,由车舆换做轿辇,还没行两步,便碰见郝宝珠,算是这些日子以来,她们首次这样清楚地面对面。
郝宝珠挡在彩阁的轿辇之前,依然唤她姐姐:“姐姐的气也该消了吧?”
彩阁对这个称呼十分反感,她明明比郝宝珠年幼些许,这样的称呼真当彼此都是太子的妻妾那般:“你可以随外命妇唤我一声翁主。”
这便是要划清界限了,并非郝宝珠不死心、脸皮厚,不过想给自己的筹谋下定决心罢了——是彩阁不想与她做朋友,那她下起手来,就会更为心安理得些:“你我终归姐妹一场,非要如此绝情么?”
彩阁总觉得郝宝珠这般死皮赖脸的,定是有别的阴谋,若换做寻常人,早就该避之不及了,于是唇角勾笑道:“我姓完颜,你姓郝,何来姐妹之说?表亲都当不上。”
说着目光随意往宫人身上瞟,倒是见到锦春,身着宫装跪在人群中,依然是最显眼的一个宫女。
郝宝珠面上讪讪的,听出来一股子讽刺她巴结的意味:“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彩阁在轿辇上有些不耐烦:“我早已不在意了,你也不必时时将此事挂在嘴边,好像很光彩似得。”不等郝宝珠说别的,彩阁让轿夫快些走,“腿疼,待会儿传江御医过来给我换药。”
彩阁忽而回眸,刚好同锦春的视线撞在一起,那种熟悉感,却不是来自于对“锦春”的熟悉。
彩阁说等等,并让锦春上前回话:“你一声不吭地来了东宫,为何不事先支会我一声?”
锦春毕恭毕敬地说:“太子爷说奴婢机灵,便让奴婢在东宫伺候。”
彩阁让她抬头,迎着光,眼前这个锦春的瞳孔较常人的颜色浅,偏向于棕色,且带了些褐色的碎芒,彩阁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便是上辈子的悠悠,任人再怎么高超的易容术,可眼珠子是改变不了的,从前竟然没有发现,也不知是何时冒充的。
这足以令彩阁骇然。
——悠悠没死,竟然还混入东宫。
以悠悠的身手,若是想对太子下毒手,几乎易如反掌。
彩阁说:“太子看重你,你便听他了的了?我可是一直怀念你给我剪的红梅。”
锦春稍作迟疑:“若是翁主不介意,奴婢再去宜秋殿伺候您好了。”
郝宝珠如今不能随意进出宜秋殿,若是锦春日后能与她里应外合,实在太合心意了,倒不敢直接表露出欣喜之情,便没有阻止锦春。
彩阁说好:“我身边一直只有石榴儿,你们也算熟悉,相互也有个照应。”
即便养虎为患,彩阁也想将人安放在自己能掌控的位置,而彩阁只希望悠悠看在这辈子,自己曾去内府衙门救过她的份儿上,能够稍微有些恻隐之心。
也不知晋王给了悠悠什么好处,能叫她如此死心塌地的为他办事。
偏的死士认主人,彩阁自认为没那么大的本事让悠悠倒戈,只能尽量将危险压到最低,你对她好,她怎会不知道,就如同那会子她替彩阁挡箭一样,终是知晓报恩的。
锦春在宜秋殿待了两日,一切如常,看不出半点儿旁门左道的心思。
而彩阁这边,开始于睡前服用江城歌给药物,好将信期延后。
这一日休沐,太子又是约了众人于承庆殿小聚。
破天荒的,彩阁答应列席,她太过想念颍川王,想必他也是。
可穿的衣裳摆在床榻上,一一比较,总觉得不够好看,冬日的衣裳一层又一层,彩阁畏寒,穿的多,未免显得太过厚重,能漂亮到哪里去。
锦春走上前来,却是示意让彩阁不要去用膳。
彩阁不明白:“为何这么说?”
锦春抿唇,是个提醒的意思:“前几日奴婢在郝奉仪身边伺候的时候,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晨起呕吐,每日总觉得困乏,似是有孕之兆。可她从未对太子爷说,也没传召宫里的医师过去请脉查看。”锦春一面说,一面要帮彩阁梳头,“即便未曾怀孕,倘若身子不适也是该让医师看看有何不妥。”
彩阁对此将信将疑:“你前两天怎么不告诉我?”
锦春看似无意地说:“翁主不喜欢郝奉仪,奴婢何必对她过多关注,不过今日的宴席是郝奉仪安排的,奴婢才多嘴说一句。”
彩阁蹙眉,若是郝宝珠当真有孕,尾巴还不翘天上去了:“许是肠胃不适?”
锦春噘嘴,算是说了个事实:“若是她当真有孕,可就成了东宫的长子。”
彩阁抚眉,虽然她不待见郝宝珠,可若太子有子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能生下来,儿子女儿还不一定呢,不过,是个儿子也不错。”
锦春这就不理解了:“翁主不生气么?她在你之前生下孩子,怎么都说不过去。”
彩阁不以为然道:“不然呢?我应该容不得她,且容不得她肚子里的孩子么?”
锦春拿梳子的手微顿,终是明白一个事实——彩阁根本不喜欢太子,一点儿也不介意别的女人替太子生孩子。若是彩阁不喜欢太子,又会喜欢谁?
锦春仿佛对彩阁有了新的认知:“若是郝奉仪想拿孩子来害您呢?”
彩阁觉得不会:“孩子可是她在东宫站稳的命根子,她犯不着这么蠢。”她想了想,仍旧觉得不至于,“她应该不会蠢到那个地步,且不论能不能赖在我身上,即便让她得逞,总不会拿我抵命。”这样一想,难免勾起彩阁的回忆,楚王侧妃那回,也是在那时候,让她对太子死心,“有些伎俩第一个做的人,应该表彰对方有些小聪明,但若有人再次效仿,未免显得太过愚蠢。”
锦春问彩阁:“晚膳您还要去承庆殿么?”
彩阁微微昂首:“自然是要去的。我向来不会因为无关紧要的人,而影响我的好心情。”说着,彩阁对锦春微笑,一时没注意掩藏内心的喜悦,“帮我将发髻梳漂亮些。”
锦春知晓“女儿悦己者容”,承庆殿上,总有彩阁在意的人。
彩阁发现锦春微怔,便解释道:“待会儿去兰陵王府请我哥哥过来,好些天没见他了,甚是想念。”
锦春含笑应承:“是。”
其实锦春没必要同彩阁事先通风,只是她心有不安罢了,想给彩阁警醒,却不能挑明了说,做下人的表忠心过了头,便有卖主求荣的嫌疑。
便是先给彩阁提个醒,稍微有些防范的好。
再说了,彩阁心里已经想好了对策,只要郝宝珠有那个胆子,就别怪她不顾往日的情分。
***
承庆殿上,歌舞升平,美酒又舞姬的。
因为彩阁愿意过来,太子的心情看起来非常好。
彩阁能够勉强走路,但左腿略显僵硬,且不能有大动作,在石榴儿的搀扶下,仍旧像跛子一般,她可以用单脚跳的,总觉得不太雅观。
简单的请安之后,她落了座,坐在季轩的身边,兄妹两并无过多含蓄,彩阁穿过季轩宽厚的肩膀,终是看到心心念念人的脸,与他相视一笑。
千言万语,全落在灼灼目光之中。
颍川王多日悬着的心,终于得以安放。
两人仅仅隔了个季轩,距离不过两丈远,只要稍微歪头便可见到。
纵然这般近,却是令人更加思念。
不一会儿,郝宝珠过来了。
她盛装出席,终是可以正大光明得身着华衣锦服,到底是比彩阁差了一点儿,不能越矩。
郝宝珠让宫人端着底下尚有炭火的烤架,先去到彩阁身边:“翁主往年都在西北,料着很喜欢炙肉。”郝宝珠靠近,对彩阁附耳,“便不知这只小鹿合不合姐姐的心意。”她掩面轻笑,“方才一只小鹿跳窜到厨房,妹妹自作主张……”
彩阁的心房骤然紧缩,烤架边上似是放了个巴掌大的东西,被红丝绸遮着。
郝宝珠抬手掀开。
金钗是母的,没有角。
彩阁觉得脑子里有巨响,嗡的一声。
原本一只宠物而已,若是生老病死,她都不会这样震惊,彩阁一时控制不了情绪,抄起矮案上的托盘,便向郝宝珠砸去。
郝宝珠躺在地上,任她打砸,不还手,不还口。
季轩见状拉开彩阁:“怎么了。”
彩阁喘着气,心痛又难过:“她杀了金钗!她烤了我的小鹿。”
颍川王闻言,先让人将烤架拿走,一想到是郝宝珠故意为之,恨不得将其抽筋剥骨。
彩阁心意难平,明知有诈,却不管不顾,甩开季轩的手,骑在郝宝珠身上,扇她耳光:“一只小鹿而已,也能让你动心思!有本事冲我来啊,你的能耐就只这一点么?”
郝宝珠终是嚎叫一声,唤肚子疼。
彩阁被人强行搀起,便见郝宝珠蜷缩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唤痛,裙下更有血渗透出来。
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太子往前,看到那血大抵猜到是什么,竟有几分惊慌失措:“传医师过来。”
彩阁自然明白郝宝珠打了什么主意,她理了理额前稍显凌乱的头发,根本不在意:“不必传医师了,想来定是她已有身孕,被我一番捶打,小产罢了。”
任郝宝珠再怎样恶毒,可孩子终归是无辜的,更何况是太子的孩子,彩阁竟有些心疼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终是因为成人间的纷争而被牺牲掉。即便她不反驳,料着郝宝珠也会说——我怎会用自己的孩子来陷害你。
暴怒后的彩阁,显得异常的平静,只站直腰身看向太子:“太子备着怎样惩罚我?”
太子明显有些迟疑,他不喜郝宝珠有孕是一回事,可是孩子没了便是另外一回事,思前想后,终归眼前人最重要:“这是意外,不怪你。”
郝宝珠却在哭泣:“翁主明知我有身孕,却对我下狠手,故意使我没了孩子,便能这样轻易饶过么?”
太子不信。
那边的医师和嬷嬷也一同匆匆进了承庆殿,只消掀开裙角,便知是何事。
郝宝珠更是四下寻人:“锦春伺候在我身边许久,怎会不知情?”
偏偏锦春此时不在殿上。
彩阁闻言,大方承认:“便当我知晓吧,郝奉仪想如何解决问题呢?”
郝宝珠可不像楚王侧妃那样故作无辜,只想将彩阁赶出长安才能安心:“我怀的可是圣上的亲孙子,怎能轻易原谅你的过失!”
这是要治彩阁罪责的意思,彩阁怒极反笑,盯着郝宝珠的脸看了一会儿,便当是对曾经的好姐妹,最后的告别:“宝珠……”她们本不至此,却终是因为个人的私心、野心,变到如斯地步,彩阁此时才觉得有些难过,不知不觉间,眼角微红,她抬手抹去,终是送了郝宝珠最后一程,“妇人有孕,即便是医师把脉,两个月内也不一定能摸得出来,请问你究竟怀了几个月的身孕?”
郝宝珠的脸色瞬间惨白,未曾想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却被彩阁冠以超过两个月的名头,她入东宫才一个月,怎会怀有两个多月的胎儿。
如果有,答案只有一个——根本不是太子的孩子。
太子脸色铁青,几乎咬牙切齿,问医师:“郝氏有孕,究竟几个月了?”
医师能摸到曾经明显怀孕的脉象,再三切脉并确认道:“至少两个月是有的。”
太子如鲠在喉,纵然不喜,却不能接受临幸了个怀有旁人身孕的女子,简直恶心透顶:“拖下去,杖毙!”
郝宝珠叫嚣着“冤枉”,太子半句都听不进去:“堵上她的嘴!”更是下令要将郝宅满门抄斩,才能平他心头之愤。
一场闹剧般的阴谋,半柱香的功夫不到,便分了胜负。
却是生死两端的差异。
彩阁疲于应付这种纷争,可只要她在东宫一日,这样的事情便不会停止。
她很累,若是再给她一天的考虑时间,或许会留郝宝珠一命,说她仁慈也好,假慈悲也罢,到底郝宝珠曾经和她那样要好。
儿时小小的年纪,哪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可越渐长大,人们越会懂得权势的好处。
彩阁瘫坐在软垫上,大殿利人人肃静,不敢轻易开口劝解,唯恐惹太子不痛快。
殿外传来噼里啪啦的板子声,还有别的细微清脆声响,逐渐靠近。金钗脖子上挂了个铜铃,叮叮当当的径直跑到彩阁腿边,并蹭她的膝盖。
失而复得般的喜悦,也掩饰不了彩阁眼底的悲戚,她抬头,发现锦春站在殿前微微福了福身子,不知是对她,还是对晋王。
外面狂风大作,树影肆意舞动,遮掩了板子声。
不一会儿,声响骤停。
尘归尘、土归土。
彩阁终是失去了个不值当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