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宝珠下场凄惨,若她稍微动点脑子,也应该知晓彩阁是何身份,她又是何身份,怎能相提并论?
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彩阁仔细回想整个事件,觉得一切来太过迅速,且过于顺利。
即便太子容忍不了郝宝珠看似不洁的事实,可是于子嗣上面,他便没有半点儿怀疑么?竟然毫不顾忌郝宝珠口中有怎样的冤情,误伤怎么办?
然而能让这场陷害风波顺利进行的,逃不开太子的允许。
彩阁怔怔看着锦春,她伺候过郝宝珠,此刻却能安然无恙,想必也得太子授意。
外头有亲卫军进来:“启禀太子,郝氏断气了。”
太子挥了挥手,看似对待破烂物品:“处理掉吧。”
彩阁指尖一颤,这才回过神来,她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去看太子,原本可以不问,实在忍不住:“倘若郝宝珠确实怀了你的孩子,却因我的暴打而没了,你会怎样对我?”
太子不知彩阁看出什么端倪,面上仍有未消的怒意:“她该死。”见彩阁眼神依旧,太子稍微收敛愠色,“你是准太子妃,她只是妾,东宫本就不该有庶长子的存在。”
彩阁否认:“我不算是。”
人多,太子不想在这些无可争辩的事情上同她计较,不论郝宝珠有无身孕,现在已经变成郝家的恶意欺瞒,避免夜长梦多,他立即让颍川王和季轩带兵去郝宅。
此时甚至都不用支会皇帝一声,明日他自会去禀明。
季轩担心彩阁的情绪,终是鼓足勇气道:“小五,同我回去吧。”
彩阁木讷地点头,太子却不允。
季轩对太子有诸多不满,口气难免不悦:“殿下是嫌小五命长么?殿下能娶的女子千千万,可臣就只小五这一个妹妹。”
眼下太子还在气头上,任何人对他的反抗都如火上浇油:“如今你拥有的一切,全赖彩阁的身份,若是没有这层关系,你以为你能在长安平步青云?”
季轩是个耿直不阿的,仍旧要跪下来同太子说话,他拱手道:“太子殿下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纵然太宗皇帝许诺我们完颜家的女子可以母仪天下,但若是家中有人出言反对,完颜氏也未必一定要嫁入皇家。”
若容季轩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婚约的男方不是姓燕,出了这样让自家妹子糟心的事,他早就抄家伙揍人一顿了。
太子颜面上过不去,几乎要再次发怒:“放肆!”没有比喜当爹更为让男人没脸面的事了,闹成这样的场面,太子怎能轻易消气,他一贯推卸责任,从来不觉得自个儿有错,“郝宝珠肚子里的孩子来的不明不白,她能爬上我的床榻还不是发生在你府邸上的事,完颜季轩,别让我知晓她是你故意送进东宫来的。混淆皇家血脉,这罪,饶是你们完颜家也担不起!”
彩阁没想到太子会将这盆脏水往王府头上泼,她大声叫嚣了句:“够了!”郝宝珠的死,仍旧让她揪心,即便那人确实该死,罪无可恕,“不论宝珠有无身孕,这有区别么?她死定了,不是么?”
太子不过是有意让郝宝珠陷害彩阁,他再来个大义凌然,好借此挽回彩阁的心。
说一千道一万,只怪郝宝珠一开始便存有祸心,若不然也不会着了旁人的道,说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是抬举她的。
太子怎会轻易认错,亦不愿被人深究:“此事就此结束,往后我不想听见任何有关郝家的事。”这已经成为他人生的污点,抹灭不掉,每每想起都令他反胃,他有他的骄傲,不容任何人践踏,“郝宝珠让我恶心透顶,你就不要往我心头捅刀子了。”
一直以来,手执尖刀的难道不是太子本人么,他却先委屈起来,人究竟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彩阁已无力去分析过往种种,那些个虚情假意,她也觉得恶心至极,且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对郝宝珠实在狠心了些,若果真那般讨厌,当初就不该纳入东宫。
彩阁再次对太子失望,她双唇微启,毫无感情地说:“算了吧。”
——我不同你争辩,你也不必再同我纠缠。
太子明显看到彩阁那股子对什么都不介意的样子,仿若东宫里的一切都与她再无干系:“彩阁……”
——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人多,他问不出口,仍旧想着最后还能用圣旨来压她,却也不敢在此刻提及,他竟怕彩阁会拒绝,难免口气上缓和了许多:“你若在东宫住得不习惯,便先随季轩回王府,可是,日后你终是要习惯东宫里的生活。”他带了些许肯定,“从今以后,东宫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彩阁听着就觉得讽刺,曾经太子还答应她,在她之前不会有别的女人。她现在不想同太子说话,任何一句由衷之言,都会让太子改变主意,只发出无奈的叹息,随后对季轩说:“走吧。”
锦春侯在宜秋殿,请求彩阁带她一起离开。
原先她不说,彩阁也不会让她留在东宫,这番请求,更加确定了彩阁原先的猜测,锦春害怕太子会杀她灭口,可这般直言不讳的请求,倒是有着悠悠的作风。
彩阁显得有气无力,先问她:“郝宝珠烤的那只鹿,打哪儿来的?”
锦春似是早有安排:“上林苑监里养了许多雏鹿,随便抱一只过来,很是容易。”
彩阁冷眼看她:“你早就知晓郝宝珠打算以此激怒我?”
锦春点了点头:“法子还是奴婢想的。”
彩阁笑:“你倒是诚实,不怕我怪罪你么?”
锦春不以为然道:“奴婢在旁出点子,最终能做决定的又不是奴婢。”
彩阁的唇角依然泛着冷笑:“是太子么?”
锦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太子殿下对翁主,可算是煞费苦心。”
如今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郝宝珠死了,死在匆忙的决定之下,死在太子的厌恶之下,更是死在不顾往日的情分之下。
如果郝宝珠有半点良知,或者懂得廉耻,便不会被太子杖毙。
彩阁又说算了,算是对这一切的妥协:“收拾衣裳早些离开吧。”
石榴儿整理床榻的时候,悄悄将枕头底下珐琅瓶子揣进怀里,一个轻微的小动作,却被锦春发现,彩阁心头一悸,仍旧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并未做任何辩解。
解释会变作为掩饰,随人猜去。
那日晨起来东宫,今日却是入夜后出宫。
这当中最高兴的,应该是颍川王。
公事在身,他都能哼个小曲,好像不是去抄家,而是去领赏。
抄人宅邸这种事,并不光彩,颍川王不想让季轩被人在背后议论,便自个儿去往郝宅,他没有带兵部的人马,反而使唤东厂的人——各个都是做丧心病狂之事的好手。
没有圣旨,只按律法来——家中十三岁以上的男丁全部处死,十三岁以下流放边关,女眷亲属者死,为婢者收入掖庭,府邸资产全部充公。
颍川王没有进郝宅,他和郁扶筠骑马立在巷口,虽然大冬天的吹着冷风,可一想到日后又能经常见到彩阁了,简直喜上眉梢。
墙洞那处有黑影攒动,颍川王叫人过去看看是什么。
番役从狗洞里,艰难地将人扒拉出来,带到颍川王面前:“是从郝宅里偷跑出来的。”
颍川王没有说话,郁扶筠便问:“你叫什么名字,和郝宅有何关系?”
郝宝康过了年便十三了,人长得壮实,看着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养尊处优惯了,突遇灭顶之灾,早吓尿了裤子,话都说不利索。
郁扶筠见状,不愿多废话:“带进屋子里,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吧。”
郝宝康哆嗦着说:“我与大姐……并非一母所出,为何……为何她犯了……错、罪责,我也要受罚?”
郁扶筠见惯了生死,见惯旁人临死前各式各样的挣扎与辩解:“你姓郝,便是罪!没有株连九族,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郝宝康跪在地上拼命求饶:“我不想死,求大人给一条活路。”
郁扶筠随口道:“让你进宫做内监可愿意?”
郝宝康几乎想都未想:“愿意!愿意!”
颍川王忽而搭腔问了句:“你可认识武安侯府的人?”
郝宝康此刻只想活命:“认识!认识!听闻姐姐同青唐翁打小认识,两人的关系甚好,曾经穿过同一件衣裳。”夜色黑,郝宝康以为郁扶筠才是掌人生死的大官,便对郁扶筠磕头,“只要不死,奴才愿意做牛做马,追随公公。”
不知哪句话戳到郁扶筠的痛处,但见郁扶筠面色一变,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番役杀人不眨眼,当即拔刀,白光微晃的功夫,郝宝随即康倒地不起。
颍川王还未开口问询,郁扶筠轻扯缰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啧啧两声,“若身量再匀称些,臣倒是能收他进司礼监。”
郝宅里的尖叫声不断,在宁静夜里格外刺耳,不知情的百姓点灯出来看,便见到手持火把的番役,各个如同索命的牛头马面,连忙灭灯疾步返回自家宅院,更是捂住家中孩童的嘴,不让人发出任何惧怕的哭声,唯恐殃及池鱼。
颍川王没用晚膳,有些饿,他一面活动肩膀的筋骨,一面问郁扶筠:“掌人生死,有何感觉?”
郁扶筠取出一方浅色的丝帕擦手,即便手上没有任何污渍:“臣早已习惯——麻木了。”
颍川王鲜少和郁扶筠独处,他上下打量他,侧颜同香香有几分相似,特别是下巴,弧线优美:“后悔入宫么?”
郁扶筠轻嗤一声:“别开玩笑了,皇宫便是臣的第二条命。”
颍川王的叹息声轻不可闻:“便当各安天命吧。”
郁扶筠歪头瞥他一眼:“王爷几时开始认命了?”
颍川王调转缰绳,打算回去:“余下的你看着处置,我先回府了。”
郁扶筠跟了上来,轻声对他说:“圣上今早叫起时晕眩,你要有心理准备。”
颍川王惊慌失色道:“很严重么?”
郁扶筠欲言又止:“这种事不好说,你总要替自己筹谋。”
颍川王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却是不得不想,可一时半会叫他做决定,谈何容易:“有太子在,不用我操心。”
郁扶筠早已替他想过,且觉得可行,至少是一条通往龙椅的道路:“不论圣上抱恙与国师推荐的丹药有无直接联系,若此刻有人‘密奏’,说这药是太子授意的,你不是没机会。”
颍川王连忙喝止道:“疯了么!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么?但凡我和三哥翻脸,只会两败俱伤,晋王便是不费吹灰之力得了皇位,国师究竟在背后替谁谋算还不清楚,我可不想替他人铺路,既然都是未知的局面,不如让三哥继承皇位而来得安稳。”
郁扶筠怕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你再考虑考虑,宫里我可以替你打点,只要你……”有君临天下的野心。
颍川王仍旧说不:“皇位对我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郁扶筠不明白,却听懂他的言外之意:“那什么才是你的目标?什么比皇位更令你动心?”
颍川王不愿说,他与彩阁的感情,暂时越少人知晓越好,他怕郁扶筠会拿此事作筏子,逼他就范:“若是有法子能令父皇康复,便不要吝惜,晋王和国师,谁都不能小觑。”
郁扶筠越发焦躁:“真不懂你在顾虑什么!”
就算事情被拆穿,只要颍川王死咬着不松口,顺便启奏说是晋王的主意,为的就是让他和太子兄弟反目,总归会有人吃亏,但只要计划做的滴水不漏,想来,颍川王一定能够置身事外。
便让太子和晋王争斗去。
颍川王始终认为,皇位和彩阁不能共得,若叫他挑一个,必是彩阁无疑,于是说了句肺腑之言:“当皇帝多累啊,我可不想我的余生被困在大明宫,日日担惊受怕谁会惦记我的江山,甚至以后生了孩子,还要防备着儿子不孝,哪日就弑君夺位了。”他感叹一句,“太累了。”
郁扶筠默默翻了个白眼:“你会后悔的!”
自然会有后悔的事,可颍川王目前不想去庸人自扰,本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境况,他无需担心:“你安分些,厂公的位子正向你招手,千万不要因为我去做傻事,我更不会领情。”
郁扶筠别无他法:“都不知道你像谁!一点儿夺储的心思都没有,你这个皇子真是白当了。”
不能强迫颍川王,会适得其反,郁扶筠只能另等机会游说,却也觉得时间耽搁不起,皇帝随时会驾崩,这长安的天说变就变,届时还不知会便宜谁。
***
颍川王先去了东宫,打算同太子说明郝宅的情况。
太子在喝闷酒,一杯接着一杯。
颍川王夺过太子的酒杯:“差不多就行了。”
太子没醉,却比喝醉了还要难受:“彩阁是不是喜欢别的男人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颍川王见太子微醺,便问:“若是她真的与旁人郎情妾意,三哥会怎样?”
太子咬牙切齿道:“我会杀了那个人,一定会杀了他!”
颍川王还没那个胆子问——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也会杀了我么?他微微叹息:“即便让你杀了,然后呢?你能毫无顾忌的娶她么?她会愿意么?”
殿中再无旁人,随太子口出狂言,带着醉意道:“这天下都将是我的,更何况是她?”太子的鼻音稍重,“我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让步,她还想怎样?”
颍川王无从宽慰,说什么都并非是他的真心话:“倘若她爱你,便也罢了。”
太子将酒壶狠狠砸在地上:“什么爱不爱的,若我不是太子,她会因我来长安么?她既想做皇后,又想要独宠,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颍川王说:“你醉了。”
太子偏强调自个儿没醉。
颍川王搀扶着太子,准备往寝殿那边走:“你也并非真心爱着彩阁,若是真爱,你们之间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
太子步伐踉跄,摇摇晃晃地说:“任她喜欢谁都好,千万别是你,我会杀了她,怎会对你动手?”
颍川王心里说了句“糟糕”,太子许是看出来什么,只是现在还不确定罢了,此刻这般看似酒后的胡言乱语,为的只是告诫他——“奸夫”千万别是他。
颍川王一时语塞,不说话就是心虚,反驳更是胆怯的表现,便是装作平时油腔滑调的样子,更是笑出声来:“她若真对我死心塌地倒是好事,总归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太子惺忪的双眼微睁,无比清醒地说:“你想的美。”太子脚下有些打飘,思路却无比清晰,“多盯着兰陵王府,季轩大有用处。”
季轩是兵部尚书,虽然新官上任,不一定能让五军里所有的将士都听他的话,但到必要时刻,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
颍川王点头:“我会多加留意的。”
太子勉强去到丽正殿,有反胃的冲动,宫人七手八脚将被褥铺陈好,再替太子宽衣脱靴。
颍川王接过宫人手中的醒酒茶,先吹了吹,喝了两口,才递给太子。
太子口渴的很,喝完茶,命所有人都下去。
看样子已经完全清醒,太子穿着罗袜,坐在床榻上:“彩阁如今有了自己的心思,强迫不来,我对此头疼不已,又不能直接同父皇说取消与她的婚约。”太子想了想,竟是说了个自认为不错的主意,“你没事多安慰她几句,偶尔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若是你能让她倾心,因此而毁了婚约,父皇那边我替你担着。”
颍川王虽然期待已久,却不能满口应承,他有他的爱情观念,更是一本正经道:“我的感情不似洪闸,可以随意开关,我喜欢的人,纵使要耍一些小心机才能成全彼此,也不想同任何阴谋挂钩。”
太子对他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没有拒绝,没有答应,才是最好的回答:“知道你有心上人,这样会令你为难,但是我没有旁人可信,只有你了。”太子看着颍川王,目光里透露着不舍和纠结,“彩阁若是同你在一起……”太子顿了顿,不知是真是假,“我才更为放心。”
话语说的太过煽情,以至于颍川王无法分辨是试探,还是确实的打算,本来最终结果,会是他期待的那种结果,他应当高兴才是,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便道:“我回去考虑考虑,过两日给你答复。”
太子往后一躺,松了口气般:“很想自私一次,可是对于彩阁我已经太过自私,若是重来一次,我绝不放手。”
颍川王没有说话,只上前给太子盖好被褥:“你好好睡吧,说不定明早起来,你便不会这样认为了。”
方才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反悔的那种。
太子闭上眼,很快呼吸均匀。
颍川王长叹,果然一切来的太过顺利,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信步出了东宫,夜阑人静。
与往常许许多多的夜里一样,东宫哪里都是巡逻的亲卫军,而颍川王此刻只想快些去兰陵王府,快点见到彩阁。
才出了丽正殿的殿门,却是换了思路。
——若是往常这样的情况,他应该怎样。
便寻了个亲卫军,随口道:“给我准备一间屋子,今晚我在东宫过夜。”
亲卫军垂首道诺:“王爷不若去找蔺詹事,他在描春榭。”
颍川王说也好:“我有些饿,待会儿送些酒菜来。”
蔺尚谦在描春榭里静坐,仿若是在等人。
颍川王刚踏进水榭,看到竹案上的两只酒樽,便知晓蔺尚谦等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