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用膳的时辰比往日迟了一刻,太子未到,除了完颜太后与国师入座以外,彩阁和晋王皆坐于罗汉榻处候着。
这是规矩。
太子喝完药,褪去朝服头冠,换了身鹅黄色绣四团龙的常服来到永寿殿,完颜太后瞧见了,赞不绝口:“晟儿这身衣裳不错,花样款式都好看,待会儿让宫里赶制一套出来给小五,除夕夜赴宫宴,你俩的衣裳需相得益彰才好。”
太子行礼入座后,才说:“劳皇祖母记挂,彩阁的翟服孙儿早已备下,保证让皇祖母满意。”
完颜太后笑容可掬道:“不光是哀家满意,也要小五喜欢才行。”
太子看着彩阁,目光里有种决绝之情:“东宫里备着的翟服,除夕夜宴那晚你穿一次便好。”
翟服向来只允皇后、太子妃和诸侯夫人穿戴,而太子早先替彩阁准备的,只差一道圣旨,便能顺理成章的享用,如今她有凤凰珏傍身,加之由太子赏赐的服饰,她亦担当得起,可若让她堂而皇之身着翟服,怕是会觉得不自在。
彩阁自以为听出太子的弦外之音——只是后天一日,来年她不必再承受那个身份。
可惜完颜太后却是误解了:“华服讲究身份,小五以后定会有更好的服饰相称。”
彩阁点头说谢谢:“太子替我着想,我自是喜欢的。”
完颜太后本想纠正彩阁对太子的生分称呼,不过眼前的其乐融融,令她老人家作罢——饭桌上,不挑人错处。
宫人鱼贯而入,将膳食一一呈上。
每个人的食物都是分好盛于盅碟盘碗里,荤素搭配十二个种类,色香味一应俱全。
宫人奉了份绿花菜烩虾仁到太子面前。
太子面色微恙,不动声色的将瓷碟推到彩阁面前。
晋王看到了,故作嗔怨道:“三哥也忒偏心了,我听闻绿花菜是西域贡品,千里迢迢送入长安,所剩品相完好的,不足二十颗。果然稀罕的东西,都留给表姐了,我这个做弟弟的只有眼馋的份儿。”
宫人在后面偷笑,当晋王还是孩童那般,会哭闹的孩子才有糖吃,随即给晋王也呈了一碟。
太子开口解释,甚是随意:“我不太喜欢绿花菜的味道。”
从小到大,太子挑剔的食物很少,但总有几样是他不愿多吃的,并不是宫人不晓得他的喜好和忌口,一般情况下,除非主子明言提及不想吃某样食物,配菜方面才会去注意。然则,太子的性子,菜品放在他眼前,他不动筷子是一回事,开口说不喜欢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彩阁不禁琢磨他话语的真假。
——上辈子蔺元姝晋封贵妃,上元节夜宴里有道绿花菜,太子说他喜欢,当着彩阁的面儿,全赏给了蔺元姝。
转念一想,喜不喜欢的,仿若也没那么重要。
国师此时将自己的那份绿花菜递到晋王手边:“你若喜欢,便多吃些。”话语温柔,目光更是慈爱。
晋王莞尔一笑:“还是国师疼我。”
按照皇族辈分,国师其实是先皇的堂兄,然而这个身份在私下也不能提及,往上几辈的皇位来的都不算顺当,包括先皇年幼时皇太弟的位子,说句不好听的,难道身为宗亲的国师,年轻时候真没有过非分之想么?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落于太子耳中,难免听者有心,自打从彩阁口中得知密诏还有他人知晓,虽然彩阁当时没有同他言无不尽,告知细枝末节,仅算点到为止,如今亦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太子放松身体,看了眼国师,跟着往后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晋王:“哦?六弟喜欢的,国师便会给予?”
国师不去深究太子的心思:“不过是一道菜肴,还是你不喜欢的,既在我手中,它的去留自然由我决定。”
同桌而食,没有皇帝在场,不讲究那些个虚文缛节,敬语谦称都免了。
太子便去看彩阁那儿有何样菜肴是他和晋王没有的。
彩阁登时看穿太子的想法,忙将自己双臂围成个圈,护住自己面前的膳食:“我的,端给我便是我的了,君子不夺人所好!”
太子含笑看着彩阁:“好一个‘君子不夺人所好’,‘某人’偏夺了我的,‘某人’还能那般振振有词。”
太子意有所指,唯有彩阁听懂,加之太子若有似无的笑容,更令她心里发憷。
彩阁收回手,慎重其事地说:“除了我最喜欢的宫保鸡丁和蒜蓉扇贝之外,太子想取走哪样都可以。”
太子仍是抛出那个问题,是个试探的态度:“如果我和晋王都想要这碟宫保鸡丁,而你必须给,你会给谁?”
这时候彩阁无法顾及晋王的感受,并没有说给与不给,只对太子说:“比起晋王,我同表哥的关系应当更为亲密一些,自然是向着你多一些的。”
彩阁顾左右而言他,太子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晋王那边可不乐意了,将自己的菜肴往太子那边推,只留下一碗酸辣菇丝羹:“酸死了,给你给你都给你,我不要了。”一面说一面抚摸胸口处,“吃顿饭还要看你们宣示情爱,你们于心何忍?能不能稍微照顾一下我这个尚未开牙建府的?”
太子如今草木皆兵,听出一股子别有用心来:“你住在长乐宫里觉得不舒坦了?”
麟趾殿是颍川王的旧邸,陈设用度皆按郡王品衔配置,让晋王暂住多少委屈了些,然而太子的话语令人捉摸不透,晋王问:“我们不是在说菜么?”
太子说好:“那么你的我不会要。”言外之意,他的东西别人最好也别惦记,“我只从彩阁那儿拿。”
国师对他们过家家似的耍闹置若罔闻,直身给完颜太后布菜,全是太后喜欢的,完颜太后垂眸轻笑,亦不忘递碟子给国师,虽不曾开口,但两人换菜的样子很是默契。
彩阁想起凤凰珏里暗刻的名字,认为国师对完颜太后过于殷勤,而她却是最没资格质疑旁人的那个。
一顿午膳,五个人分摊了五味杂陈。
***
太子习惯应对各种表面功夫,在完颜太后面前,装作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亦对彩阁照顾有加,只是谈话间口气一直是淡漠的,事到如今,让他继续对彩阁温情脉脉,实在做不到,变了心,回不去。
太子与彩阁同道,临至兰陵王府门前,太子先行下轿,屏退众多随从,甚至是石榴儿都不能留在身边伺候,即便是她的亲信,有些话太子不想让别的人知晓,毕竟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知道的,才能算是秘密。
太子始终如鲠在喉。
未时的阳光正好,在冬日里肆意倾泻,四周寂静无声,他掀开彩阁的轿帘:“忽而想起一件事,你说廷誉对我言听计从,涉及动摇我的江山之事,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但如果你是那个左右社稷之人,你觉得廷誉在你我之间会做怎样的选择?”见彩阁迟疑,太子又道,“答案我并不着急知晓,你有的是时间好好回答。”
彩阁铤而走险,拿密诏一事要挟太子,是仗着太子和颍川王之间互相仰赖,还有季轩在朝的地位,如今细想,怎不怕日后太子同她翻旧账,一旦太子登基,皇位稳固后,来日定会找机会拔了这根心头刺。
王府近在咫尺,满门荣辱全系于她一人身上。
彩阁几乎屏住呼吸,盯着太子的眼睛,慢慢地说:“身为武安侯府的嫡女,日后我必定会守护守表哥的江山。”言外之意,她不会颠覆朝堂,颍川王便不用做任何抉择。
太子唇角微翘,笑的轻蔑,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着急,想好了再回答我。”
如今彩阁的言行更需深思熟虑,不能口不择言,她抿唇:“如果太子想要一个完美的答案,为何不直接去问颍川王?我是我,他是他,我不会帮他做任何决定,想来也没有本事改变他的决定。”
太子意味深长地唤了彩阁的名字:“你知道么,你已经给廷誉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亦转变了你,虽然你不承认,也不觉得会有替他做决定的时候,然则……”事情尚未发生,一切皆是未知数,世间变化那样多,谁又能肯定下一刻能掌控全局,太子稍作停顿,“只是我认为,终有一日你会替他做决定,若是有意欺瞒,便尽可能的一直欺瞒下去——尽你所能。”
恋人之间,不是应该坦诚相待么,除却她重生的事不算,彩阁说她做不到:“我应该没有事会欺瞒他,而且对他说谎好像很难。”
太子内心没有想象中的酸楚难忍:“用你前些日子骗我时的胆量去骗他,应当容易些。”
说不难堪是假的,昔日言不由心的笨拙行径,此刻变成无所遁形的低劣算计,她无话反驳。
往后每每想起太子今日的这番话,彩阁怎么都有种一语成谶的错觉,只是在那些错觉的背后,她已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