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尊完颜皇太后,为孝贤慈圣太皇太后,陆太妃因是太上皇生母,奉为孝敏慈胤太皇太妃,陆氏仍旧没能成为太皇太后。
新春送喜,骤雪初霁,同嘉元年的第一次早朝,含元殿上多了两个位置。
太上皇端坐于新帝的左后侧,新帝的右前方则坐着彩阁。
彩阁头戴翟冠,一身朱红色宽袖朝服,前胸后背的圆形补子上绣了只三尾青鸾,单看官服花纹样式略有些不伦不类,但穿在她身上倒是格外标致。
百官行稽首礼1时,彩阁站起身来,只对殿上那位行天揖礼2。
同嘉帝下旨赐封彩阁为当朝唯一的朝堂女官,官位头衔拟名为“二品凤阁令”,代掌凤印。
原先太宗皇帝在位时,中宫之位一直空置,便从族亲里挑了个容貌端庄的侯门嫡女封为“三品紫微令”,掌凤印代管后宫,可那位女官从未将手伸到朝堂之上,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眼见如此僭越的册封,人太上皇都没出言阻止,百官们便当是听个新鲜,哪有置喙的资格。
由此可见,同嘉帝对彩阁甚是偏心。
说到底,官员是忌惮彩阁终有一日会成为皇后的那个身份,既然新帝在虎啸营前立下暂不娶妻封后的誓言,横竖不能委屈了人家,便先封个女官,让其正大光明的随意进出皇宫,可日日相见,这样的心情,颇能理解。
只是日后宫里宫外路上遇见,岂不是要同她行大礼?终归令那些个身居高位的元老们心有不甘。
好在每每早朝官员们启奏事宜,偶有分歧之时,彩阁皆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同嘉帝也从未问询过她的意见,往后再上朝,文武百官便当彩阁是个吉祥物,日子久了,确实有几分赏心悦目的况味,在这波诡云谲暗潮涌动的朝堂之上,有她的存在,各方党派在言语上,不会过于剑拔弩张,她的出现仿若是来点缀朝堂的。
一日散朝后,彩阁像往常一样随同嘉帝去往宣政殿,他批阅奏折,她在旁侍墨,偶有几句交流,也只是关心民情。
临近午膳,福佑适时呈上汤药,彩阁自然而然地接过手来,轻抿一口,登时眉头微挑——怎么又加了大量的甘草,她问福佑:“今日汤药是谁看管的?”
福佑照实回答:“蔺都督。”宫里大小事宜,现在有后宫六局二十四司悉心照料,蔺尚谦不愿入朝为官,同嘉帝便封他为禁军都督,允他可以随意进出皇宫,他向来恭敬谦顺,每日应卯后,便是无所事事,仍旧照料起主子的汤药来。
彩阁微微叹息:“甘草服多了易上瘾,下回让蔺都督稍加注意,原先的方子苦是苦了些,但也用得。”
福佑朝同嘉帝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端走彩阁手中的药碗:“苦与不苦,朕早就习惯了,是尚谦不忍你吃苦,但凡你试药时多喝了些,回头又犯恶心,午膳都用不下,你若以后不再替朕试药,想必汤药会照旧,季轩也是这个意思。”
有早朝的日子里,彩阁会留在宫里用午膳,同嘉帝每次都会邀人作陪,今日是季轩,旁日是蔺尚谦,或者晋王,断不会出现只有他们二人单独用膳的情景。
彩阁不认为蔺尚谦有那个胆子,敢随意增添帝王汤药的配方用量,说到底是眼前人授意的,她却装作不知情般:“禁军五千精兵还不够他管制的么?”这是在说蔺尚谦管的宽了,“二哥同意也仅为附和之言,听这意思是说心疼臣,那蔺都督怎么不关心关心自家妹妹?”彩阁并非有意再次提及蔺元姝,她一直不知晓西夏王子的烂摊子是如何收拾的,难免心存忧虑,“西夏那边的使者随从,从未过问他们大王子的事?”
同嘉帝口含乌梅以解汤药的苦涩,他以为彩阁仍旧在意蔺元姝的归处:“李瑁暴毙已是事实,何时传达回西夏有待商榷,外人眼里,他的死必定是意外。不过,五弟误杀李瑁,犯下如此暴戾行径,他与元姝的婚事,蔺家怎都不会同意,这样的事不好在朝堂上提及,听闻高陵侯夫人,已经去父皇面前哭过两回了。”
牵涉命案,不能放在明面上讨论,私下总要了结,此事因彩阁而起,她怎能置身事外说别人的不是,她也并不关心蔺元姝同五皇子的婚事:“李珝未曾追究?”
同嘉帝看向彩阁,一副探究的神情:“你在意李珝追不追究?你同他很熟?”
依着如今的关系,彩阁不必再担忧同嘉帝不喜她的那段过往:“臣与李珝曾有过一面之缘,去年年初,臣在河西走廊策马奔腾,遭遇春季时节的狼群,慌不择路顺路狂奔的,闯进了西夏国领地,当时是他的人救了臣,于是臣诓他,说臣是西夏这边来往的行商人。”她确实有她的顾虑,“李珝的营帐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倘或知晓臣是黎国武安侯的女儿,保不齐他会绑了臣,向臣的父亲讨些好处。”
彼时西夏与黎国并未正式交好,彩阁自然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同嘉帝听彩阁一直“臣臣臣”的称呼自己,略觉头疼,早些时候,她在他面前偶有口误自称“我”,无不被人提醒“君臣之礼”,这就是他不愿同她多说话的原因。
他略有所思,许是认同彩阁的做法:“你倒是临危不乱机智的很,用你的安危,抵换十座城池都不为过。”
彩阁却不这么想,武安侯更不会这般枉顾城池:“若当真要拿城池才能交换回臣,臣的父亲怎会依他,定揍得他满地找牙。”
同嘉帝闻言垂眸轻笑,如果那时当真出现意外,他是愿意拿城池以换她的安全吧,也许吧,谁知道呢?他已不是那个可以剖析“如果”这个词的少年了,未曾发生的事,他只能考虑未来如何,而不是纠结过去怎样。
有宫人前来奉茶,同嘉帝话锋一转:“朕打算给蔺元姝赐婚,你觉得楚王和晋王,谁比较合适?”
楚王没有正妃,晋王不曾婚配,蔺元姝无论嫁谁都是一门好亲事。
彩阁轻瞟给她端茶的锦春,因逆着光,看不清面前这个锦春的瞳孔之色,她已无暇顾及。
仔细想来,若不是同嘉帝曾对蔺元姝许诺了什么,蔺元姝何故会帮衬夜袭瑁王子一事,莫非他仍在试探她的心意,便当是帝王多疑,她小心翼翼地问:“这不算干政吧?”女子干政是大忌,传到朝堂之上,少不了会被言官弹劾。
同嘉帝说:“怎会。”
彩阁刚说一句“臣以为”,便被他打断:“私下只需用‘你我’即可,别总自称‘臣’,我听了头疼。”他真是觉得头会疼。
彩阁清咳一声:“为何不直接问当事人的意思,我一个外人怎好给意见。”
同嘉帝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不做最终的决定。”
彩阁似是认真考虑一番:“楚王侧室小妾颇多,蔺元姝又是个吃不得亏的性子,除非楚王能做到专宠,若不然怕是后院依旧不得安宁,晋王么……”她抿唇,原本越渐淡忘的回忆,又在脑中隐隐作祟——上辈子晋王登基,许了蔺元姝皇后之位,而她葬身火海。
同嘉帝仔细窥探彩阁的表情,等着最后的答案:“晋王如何?”
彩阁扶额,轻声说:“我头疼……”
同嘉帝玩味般打趣:“若是蔺元姝嫁晋王让你觉得头疼,便让她嫁端王好了?”
“那可不行!”彩阁几乎脱口而出,猛然惊觉怎能用这种口气同帝王说话,她连忙跪了下去,“臣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同嘉帝是在试探,至今他都想不通,彩阁明明可以选择晋王,她早已知晓晋王以后也会是帝王,为何?为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见她如此谦卑地跪于地上,乌压压的头发既熟悉又陌生,便不知她脸上是怎样的惶恐之情。
少顷,他长叹一声,让她起来:“传膳吧,朕饿了。”
***
用完午膳,彩阁同季轩一道回府,皇宫里有段路需步行,彩阁走得慢,季轩便放慢步伐。
行至含元殿广场的东廊处,季轩问她:“今日圣上胃口欠佳,用膳前出了什么状况?”
彩阁微微叹息:“他问我蔺元姝嫁给谁比较合适,我一时没回答上来,但表示嫁谁都不能让其嫁给端王。”
季轩斜睨她一眼:“他现在是皇帝了,你的言行举止需更为谨慎。”无论怎样,同嘉帝当日城墙上的君无戏言,且不说为一箭双雕之策,总算是放过了彩阁,“他是顾及曾经的情分不同你计较,终归伴君如伴虎,找个合适的机会,辞官吧,料着他不会为难于你。”
彩阁不是没想过,她讪讪道:“前两日我犯恶心,宣政殿里的宫人各个以为我遇喜了,我若在这个时候辞官,哥哥信不信?明儿个朝上定有人信口雌黄妄加揣测,会说怎样的话,我都能猜个大概。”
季轩知晓端王的为人,定不会对彩阁做出婚前越轨之事,他更是相信彩阁:“若不怕乌沙不保,让他们尽管说了去。”
旁人的乌沙不保在彩阁眼里无关痛痒,怕只怕,旁人真以为她与同嘉帝有了肌肤之亲,那她日后该如何面对端王,倒不是担心端王信不过她,而是如此流言蜚语,她像成了水性杨花之人,一面对帝王如何如何,一面又对端王如何如何,红颜祸水的罪名怕是跑不掉的。
人言可畏,唾沫水能淹死人。
彩阁想的比较长远,她上朝是为了打发时间,好过日日在家中胡思乱想杞人忧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他们作甚?朝堂上这般耳濡目染的,说不定再过两年,我也能练就一门舌战群儒的本事。”
说话间,迎面过来几个行色匆匆的宫人,埋头碎步只管赶路,竟不曾注意到彩阁他们。
彩阁认出其中一人似是长乐宫的嬷嬷,便叫停道:“何事如此慌张?”
嬷嬷满脸惊恐,抬头见到是谁,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般回答:“太皇太后——薨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稽首礼:跪下并拱手至地,头也至地。
2天揖礼:身体肃立,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俯身推手时,双手缓缓高举齐额(略高过眉心),俯身约60度,起身时,恢复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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