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廷誉所掌握的理念里,黎国与南诏之间,曾以大江中流到贵州为界划分疆域,舆图上西南处整个益州都隶属于南诏城池,两国相安无事许多年,如今不知南诏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企图划分黎国的版图。
既为交战,燕廷誉象征性的投了战书,等待对方国主回复,怎知几日后,桑川节度使竟将黎国使臣的汉人衣裳扒了去,换上他们白族的服饰,并将其推搡回来,不可谓不狂妄。
恐怕不清楚大黎端王带了多少兵马。
于是燕廷誉挥军南下,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两国交界处的边城桑川,进城后倒也不曾滥杀无辜,只将那些个平民百姓悉数赶走,甚至允许他们在能力范围内带走家当,但仓粮务必留下。
初战告捷,大军就地安置,当晚城楼前嵌着的,历经百年风雨的城名石砖被凿平,燕廷誉将“桑川”改名为“青川”,可谓嚣张至极。
——我就是来打仗的,并非是谈和的。
这当中还包含了他自己一点儿旖旎的小心思,青唐和颍川,从彩阁和他的封号里各取一个字,即便将来朝臣有意提起,他便可以说:只改了原城名一个字而已。
二月底,驿站送来一封长安的八百里加急,燕廷誉撕掉火漆,打开信件一看,先是惊慌失色,随后勉力镇定自若。
跟随他出生入死的窦小虎开口问询:“将军,何事如此慌张?”
燕廷誉眉头微蹙,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信上说——皇祖母薨了。”
窦小虎闻言也是眉头紧锁:“您要回京都么?”
燕廷誉将信件揉作一团,稍作思虑后道:“这信来的有问题,寻常时候遇国丧,圣上应当下旨停战三个月,信中却未曾提及,倘若此时我无诏归京,贸然离营,定会治我一个谋逆叛军之罪。”
窦小虎莽夫一个,考虑的没有那么周全:“这么说来,是有人希望将军回去,且是有去无回?”
燕廷誉并不担忧是新帝在暗中使诈对他不利,长安还有两个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亲王呢,不管是谁干出此等蠢事,确实使了手段:“将拿下桑川的事情传回去告知圣上,好让朝臣知晓我们的战况,顺便……”他停顿了下,轻声说,“问兰陵王府安。”他提醒道,“改城名的事也一并呈报上去,倘若圣上出言反对,咱们再找人改回来就是了。”
改都已经改了,还能再凿一次么?无外乎不愿被人较真罢了。
入夜后,燕廷誉拿了颗红豆,装进一只包金漆匣内,他微微晃动匣盒,红豆碰撞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禁抿唇轻笑。他离开长安近两个月,每过一日,他便往漆匣里放置一颗红豆,大抵未来某日,盒子装满了,他便能看到心心念念的人了。
两人山高水远天各一方,他从未提笔写过信给彩阁,除却千言万语都不能表达出他的思念之外,也担心这时候被旁人发现他的心思,他们很是艰难才走到这一步,更是要谨慎行事。
他小心翼翼的将漆匣放在枕边,随后脱靴上榻,侧身躺下时,又伸手去拨弄床架上挂着的一只香薰球,金色的镂空圆球伴随细长链子来回轻荡,房内烛火摇曳,香薰球衬着昏暗的光,勾勒出孛星般的微芒,他唇角浮笑,对着谧静的夜呢喃了声:“希望梦中还有你。”
大军在青川城修养几日,燕廷誉从原郡守府得了张三寸见方的稀有贡纸,淡黄色的纸上嵌了片枫叶,叶脉触感清晰,他跟没有逃难离开的寡居老妇人,讨教了几个东巴字,反复在白纸上练习后,才将想写的七个字,极为认真地“画”在“枫叶纸”上,东巴文是为不流通的古语,专象形,字如画。
迎光仔细端详,他甚是满意,包了两层牛皮纸,套上信封,命信使送去长安交给同嘉帝——桑川城的战利品。
希望皇帝能知晓他的心思,将东西转交给彩阁。
***
而后虎啸营顺着大江往上,连破七城,捷报几乎每月两封,不疾不徐的往长安呈送,而长安的信件也会回复般,缓缓往这边传递。
兵部尚书来信:家父月前赴京奔丧,暂住王府后未曾离去,不日请愿看守长安南城门,身体力行,勤免拒劝。兰陵王府,合家安乐,望同安——完颜季轩
东厂督主来信:圣上无虞,朝臣和睦。武安侯初守南城门,按例查阅臣民路引,颇为较真,异常严谨,清明时节来往民众过多,车马拥堵,偶惹非议——郁扶筠
兵部尚书来信:家母抵京,应是定居,承蒙圣上体恤,将家父调往皇宫掌望仙门,逢皇亲宗室从未施以殊待,亦被同僚尊声“侯爷有礼”。兰陵王府,合家安乐,望同安——完颜季轩
禁军都督来信:端午祭天,五王纵火,毁西宫长信殿,太上皇盛怒不已,圣上多加安抚,立诏晋西宫陆氏为太皇太后,挪宫延禧殿。后又下旨改婚,指元姝配与晋王,开春完婚,届时观礼否——蔺尚谦
兵部尚书来信:府邸饲一花鹿,名为“金钗”,家父不慎割其鹿茸,五妹闻之气结,携鹿留书出走,现寄居皇宫栖凤阁,距含元殿上朝仅投石之地。兰陵王府,合家微郁,望尔安——完颜季轩
……
燕廷誉虽然不在长安,但是长安发生重大事件,还是会有人写信告知,好让他回来时候,不会过于惊诧。
再者,几乎每封季轩的来信,最后都会写上“兰陵王府,合家安乐,望同安”的话语,即便有一点点不愉快,也会在信里提及。
彼此心照不宣,已然心领神会。
盛夏来临之际,在离吐蕃地界还有三百里的地方,大军改道往下继续攻掠南诏城池,势如破竹。
同嘉二年的秋后,燕廷誉已带领虎啸营攻克到了越析附近,越析城是为南诏国的兵马重地,只要能拿下此城,那么再往后进军南诏王都——太和城,便犹如囊中取物。
如今南诏局势如斯境地,也不见段王割地求和,燕廷誉私以为的南诏国主,要么是铁骨铮铮,要么便是昏庸无道。
好在燕廷誉从未有过屠城的举动,两年来的征战结果早已传遍南诏人的耳中,有些边城小县,资源匮乏之地,不乏有平民举旗欢迎他的到来,反而遭他下令一顿严惩,即便不是一国同胞,他也看不惯有此等卖主求荣的卑劣行径;亦有拼死护城,试图同归于尽的激进亡民,形成两个鲜明的对比。
两军对峙,兵临城下,燕廷誉知晓越析之战的重要性,除非能够一举拿下,否则定伤士气,眼下愈渐入冬,天气却不及曾在长安时候的潮冷,想必冬日时节也不会严寒到哪里去,但后方储存的粮草有限,绝对撑不到翌年开春,倘若在食物上补给不足,挨到最后,定是不战而败的场面。
他要想个万全之策。
越析城身处天险之地,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于是将虎啸营驻扎于离越析百里内,依水而建的安坪县,伺机行动。
这一日,燕廷誉在营帐里与各前锋围着沙盘商讨如何攻城,有人送了封信过来。
燕廷誉打开粗略一看,不知所以道:“凤鸣山上有我们大黎的遗迹?我怎么不晓得。”凤鸣山在越析城以东十里开外的地方,估摸站在山顶可以俯看到整座越析城池。
营帐里有人祖籍在蜀地:“听闻大黎初建国时候,曾在凤鸣山上造了座神祠,叫什么……”年过半百的校尉想了想才确定地说,“六合祠,是为王族禁地,常年由南诏的圣姑看管。”
燕廷誉忽而来了兴趣:“可知神祠里供奉的是什么人?”
校尉干笑两声,讪讪道:“的确实供着我们大黎的开国将士,所以南诏人应当不会上山去祭奠。”
燕廷誉从鼻腔发出不屑的声音:“这么说来,越析原本是我大黎的领土?”
校尉拱手道:“将军英明,原先半个益州皆是大黎的领土,多年前被段王联合吐蕃强占了去。”
燕廷誉很是惊讶:“为何从未有人上报朝廷?我开始以为只是南诏人在边境作祟,未曾想,他们早已野心勃勃?”
校尉牙疼般的,说话声音越来越低,颇为心虚:“先帝爷在世时的事情了,那会子国师不让争回来,说什么——不过穷乡僻壤的地域,给他们算了。”
燕廷誉觉得胸口发闷,这么一大片土地竟然不试图抢夺回来,几乎是在拱手相送,他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心情:“国师,又是国师……”怪不得当初他提议攻打南诏时候,太上皇竟没有半分阻拦,感情是为了拿回属于他们自己的领土,“好歹也是天家子孙,黎国的山河怎能说不要便就不要了!”国师姓燕原是秘密,一时失言,已经无法收回,他愤愤道,“便不晓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么?简直是大逆不道祸国殃民。”
校尉见燕廷誉盛怒难掩,连忙补充道:“国师年轻时曾来这边谈和,重画疆土舆图,往后便是相安无事。”
如果国师此刻站在燕廷誉面前,他定要朝他吐口水,管他是不是宗亲:“我若早生几十年,看我削不死他!”
不管燕廷誉想削的是南诏人还是国师,校尉都不敢出言反对,于是话锋一转,问道:“将军,是否信上提及六合祠?”
燕廷誉收敛怒容,捏着那张洒金观音纸,信中的字迹如行云流水:“道姑约我上山,说是有话想同我当面谈论,顺便带我瞻仰大黎遗迹。”
校尉见燕廷誉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许是还在考虑,赶忙出言阻止:“将军谨防有诈,六合祠是禁地,寻常人上不去的,这个道姑定有问题。”
眼下没有损伤最小的法子攻破越析城,这时候有人相邀在边上的凤鸣山一见,难免不会引起燕廷誉的好奇心:“我带两队人马上山,顺便探探凤鸣山的地形,好为以后攻城时候想个计策。”说着,他目光扫过营帐里的人,交代后事一般,“倘若真遭意外……便找个同我身形差不多的的人穿上银鳞甲胄,假冒我打这最后一战,你们将所有的攻城车架起,油锅也点好,随时准备火攻越析城,便当是拿整座城池给我陪葬了。”
众将还在相劝,外面有人领过来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白衣飘飘,头顶风花雪月,因为年纪不大长相秀气,看起来半点儿杀伤性都没有,便放她靠近大营,隔着十几个护卫,女孩子远远的上下打量燕廷誉,眼神里透着些许鄙夷:“我是南诏的三公主,下山送信一趟不容易,你到底跟不跟我去见圣姑?”
燕廷誉有些哭笑不得:“你是南诏公主?”
三公主忿忿道:“若非我父王为情所伤,闹着出家,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够一路横扫千军所向披靡?早在桑川后,你们就该被圣姑毒死了。还会留干净的粮食给你们?别做梦了。”
燕廷誉听出挑衅的味道:“这么说来,我要感谢你们圣姑?”
三公主没好气道:“去还是不去?你一个大男人给句痛快话,不要如此墨迹。”
燕廷誉最终还是去了凤鸣山,早先听闻山腰某处,有一方天然石洞,内里景色宛若夏夜星空,异常妖冶,他想亲自看看。
他带着全副武装的近卫军,先是来到六合祠,从外观来看,和普通的寺庙差不多,朱墙金瓦,明柱素洁,殿内金砖铺地,光可鉴人,还未踏进正殿,便闻到厚重的迦南香,他抬头望向殿内上方,发现神祠没有二楼,穹顶极高,于是驻足在门前。
好一会儿,里面赤足走过来个蒙面女子,也是一身白衣胜雪,但听她声音清脆动人,直呼他的名字:“燕廷誉,你比我意料中的,要早来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