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端坐一旁,手中白玉茶碗是杜玉恒与他寻来的新好,正抬手刮了刮茶碗里的沫子,眉眼也未曾抬起,“汪大人,可是连孤都不认得了?”
汪有年这才看到许祯琪身后坐着的一身玄衫,自从殿下抄家宋迟,心狠手辣盛名在外,汪有年这下整个人都不好了,直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太、太子殿下…臣拜见太子殿下。”
他这才看了看四周,小堂里空空荡荡,只正中摆了一张太师椅,就是方才他晕倒落座的那张…他那小药童,正跪在他身后,头都不敢抬。
却见得太子殿下放下了手中茶盏,方朝着他看了过来,问道,“汪太医现如今侍奉的是哪位娘娘的平安脉?”
“是、兰妃娘娘…”
“兰妃…”凌墨停顿少许,“汪太医和纪家的关系,看来很是不错?”
“臣、臣不敢。”自从纪家获难,朝中人避之不及,汪有年虽曾受过纪家恩惠,可早就不敢与纪家攀上什么关系了。“臣侍奉兰妃娘娘,自三年前便开始便也不曾换过…这、这着实也不是因得什么私下的交情啊,殿下。”
凌墨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可孤记得,你那次子的官职,是纪伯渊给你做的人情。”
“……”汪有年唯独此事,绕不过去纪家,不想太子殿下竟是记得…“那、那回确是臣有求于人…可也仅止于此了。”
凌墨又端起来茶碗来,轻抿了一口茶,直道,“孤没有多少时辰与你浪费,若你一五一十将话说明了,你不过与人作刀,孤不会为难于你。汪太医是聪明人,就看你自己如何作选了。”凌墨说着起了身,吩咐一旁明煜道,“汪太医,就交给你了。”说罢,带着许太医一道儿往外头去了。
夏日里明明是热的,汪有年却不觉起了一身冷汗。太子殿下这一席话,到底是的他不满,可真是已经查到了什么?他直与对面的人一拜,喉咙却干哑得话都有些说不出来。恭送走了太子殿下,便见那黑衣的小大人向他走了过来,一把梅花刃直逼来他的髯须上,“汪大人,殿下让我陪您玩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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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明福宫里,兰妃正给五公主喂着安神茶,好哄着女儿早些入睡。
纪伯渊举家发配西南的事情,是皇帝亲自下的旨,当时没有牵连到兰妃身上,便是顾及不想让年幼的五公主失了娘亲。
等五公主睡下了,兰妃方从寝殿里出来了偏殿,贴身侍奉的李嬷嬷端着甜汤来伺候,兰妃方才问了起来,“东宫那边可有消息?”
李嬷嬷恭敬答了话,“娘娘,消息是有消息,只怕不是娘娘想要的消息。”
“什么话?”兰妃听得这话,手中舀着甜汤的勺子顿时停了一停,“那丫头没事儿?”
李嬷嬷道,“昨日东宫里急宣了许太医,那阮姑娘肚子里的保住了…”
“碰呲”一声,兰妃气得一把将那甜汤碗一把抚去了地上,“怎的就让她逃过一劫?还是邢姑姑亲自来接的人,皇上就那么巧着要见她?”说起来昨日她还当众被邢姑姑奚落,吃了那么大的委屈,想来若能让那阮长卿落胎,帮她侄女儿和纪家人报了仇,她也算是值了。“那汪太医下手就不能再重些,他这是办的什么事儿?”
李嬷嬷忙劝着,“主儿,可得沉住气。这回不行那就下回…留得青山在…”李嬷嬷话没落下,偏殿外头便起了动静。
一行内侍从外头来,为首的一个,眉眼清隽,面如白玉,一身深蓝锦绣布袍,手持着明黄帛书,声如玉锒,温温和和道,“兰妃娘娘,圣上有圣旨,您请接旨吧。”
兰妃却见这人面生,多有不认,“你是谁?圣上有圣旨,为何苏公公不亲自来?”宫中宣圣旨的差事向来是由苏瑞年亲自执办,兰妃在宫中也算是有资历的,就怕被人轻易蒙骗了过去。
那人却微微合身,对兰妃一拜,“义父他今日身子不适,今日这差事便就交给江弘了。兰妃娘娘若不信,一会儿圣旨宣完,可亲自看看玉玺落章,是真是假?”
兰妃原还不情不愿,被这一席话说得乖乖跪下来接旨。
江弘这才缓缓卷开来圣旨,念道,“兰妃纪氏,谋害皇孙,证据确凿。朕大失所望,即日起发往大理寺审问,务必彻查同谋。钦此。”江弘读完,又将那圣旨合上,方递过去兰妃眼前,“娘娘,接旨吧。”
地上的人却一动没动,像是还未接受过来方才他说过的话…江弘只好再凑近了些,温声提醒着,“娘娘,大理寺卿还在等着问您话呢。”
兰妃这才一个踉跄跌去了地上,一旁李嬷嬷此时也顾不得扶人了,直扒着江弘的裤腿来求饶,“江公公,这些都是奴婢的主意,不关娘娘的事情。劳烦您给陛下带句话,都是李嬷嬷我的罪过…”
江弘只微微叹了声气,一旁两个内侍便行了过来,将李嬷嬷提去了一旁。“李嬷嬷这话,得留着给大理寺卿说,江弘这一行不过是来宣旨罢了,可替不了圣上做决定…”
兰妃这才反应过来,连在地上扣了三个响头,“陛下,陛下看着五公主的面子上…饶了我吧。”正说着,小公主一身襦裙睡袍,该是被外头的动静惊醒了,揉着眼睛寻来了偏殿。见得兰妃跪在地上,还有一行内侍正拉扯着兰妃和李嬷嬷要走。
小公主忙一把扑到兰妃面前,“你们要带我母妃去哪?本公主不准你们欺负母妃!”
兰妃直往女儿身后躲,半笑半疯,“没、没错,你们不能欺负本宫,本宫还有个小公主呢…”上一回她便是因得女儿躲过一劫。
江弘面上从容,淡淡笑道,“圣上吩咐了口谕,未免五公主太过思念娘亲,日后便交由云妃娘娘亲抚养。”
“不、不行。”兰妃想拉着女儿,可已经来不及。五公主已经哭着被两个内侍抱走了,送去了外头的车辇上。
江弘这才客客道道,对兰妃道,“兰妃娘娘,李嬷嬷,那便请吧。可莫再让司礼监的人动粗了…”
兰妃腿脚发软,仍是被司礼监的内侍们扛出去的。李嬷嬷也被压着,跟在了兰妃后头。
江弘自在前头引着路,今日下午,太子便带着许太医、汪太医来了养心殿里,在皇帝面前禀报了这谋害皇孙一事。皇帝便让苏瑞年拟下了这封圣旨,他不过是奉了苏瑞年的意思来办事儿。
从江南来到京城,江弘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太子没要他的命,还将他送入司礼监,重新与了他一番前程。他的人生,经历过了绝望,如今再逢生机,已经全然是另一番心境。
身后兰妃主仆骂骂咧咧了一路,直骂去了皇帝头上。江弘心如平水,转身回来,对一旁两个内侍温声道,“苏公公吩咐的事情,还不赶紧办了?”
两个内侍答了是,便一人持着一把匕首,趁着夜深人静,割了主仆二人的舌头…
兰妃何尝受过这种苦难,疼得哭得差些晕了过去,却见得那张如玉面庞凑来了眼前,与她最后交代,“兰妃娘娘,莫要怪奴家。奴家也是依着苏公公的意思办的差事儿。”
苏瑞年不想亲自出面来宣旨,确是因得和兰妃还有些交情,可比起来和柔妃与秦王的,那便不是同一回事儿了。那阮家姑娘是在柔妃的景玉宫里出了事儿,未保柔妃,苏瑞年便早早吩咐了一行来办差的内侍,人压入大理寺之前,务必截舌。
兰妃一口气息没提上来,直晕去了内侍身上。
江弘淡淡吩咐,“走吧,早些送到了,咱也早些回去。奴才们也是肉身凡胎,这都亥时过了,也该要睡了。”
内侍们应了声是,忙跟紧了些,多有拍着江弘马屁的。
“江公公真是会为我等着想。”
“这差事儿江公公办得利落。也难怪苏公公一眼便将江公公相中了。”
内侍们嘴里一套,心里一套。苏瑞年那日从一干新进宫的太监中,一眼将江弘挑了出来,亲自培养。看上的怕不是他这皮肉身相么?苏瑞年向来喜欢这些好看的,江弘是,那邢姑姑也是。
江弘微微颔首,将这些阳奉阴违一一笑纳,便直带着人往大理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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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心院寝殿里,床榻上摆起了小棋桌。
长卿半坐靠着床头,身上还捂着被褥,正与殿下下棋。依着许太医的叮嘱,她一整日都没下过床,顾着肚子里的小人儿,丝毫不敢怠慢。殿下却觉着她该要闷,便让人寻着小棋桌来,与她下棋。
长卿听得的时候,还微微叹了一口气。“又要下棋?”
可想来,不是她闷了,该是他闷了。殿下今日除了出去了很短两趟,说是去办事儿了,其余的时候都陪在她的榻边。一开始看了好一会儿的书,后又寻着那把大圣遗音来,与她弹了两首曲子来听。夜里用过晚膳,方才让人张罗起来了棋桌。可不是将屋子里能与她一道儿做的事情,都做了一便么?
长卿今日竟然赢了殿下两局。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飘飘然,“殿下近日棋艺可是有所退步了?”后来方才发觉,殿下是特地让着她。她出了一处错漏,他也跟着出一处错漏,便就这样与她玩儿了一晚上…难得她空高兴了一场,以为自己棋艺大有长进。嘟着嘴埋怨了他一番,“殿下这样有违棋道。”
对面的人却哼声一笑,“哦?那孤真要认真了!”
“来来。让长卿看看殿下的真功夫。”她刚涨了几分自信,正跃跃欲试,可方才落了十几步,便被他节节逼退到了边缘,退无可退…剩得最后一□□气儿,还生生被她看漏了…
“等等,等等。”长卿抬眸扫了扫对面的人,“殿下,能不能让我悔一子?”她说着正要去捏那枚棋子,手腕儿却被对面的人一把捏住,“方才是谁说的,有违棋道?”
“就、就一颗。”她怯怯求饶,不然她也输得太没面子了…
凌墨望着那张小脸局促的模样,有些好笑,“不行。”却见得她眉头拧在一处,“哎”地一声,似是哪里疼。
“怎了?”
长卿靠着床头,腰身上着实不盛气力,可方才那里却是闷着一阵鼓动…她伸手捂了捂肚子,里头确还未停歇,一下接着一下的。见得殿下凑了过来,模样几分紧张,她忙拉着他的大掌放到肚子上,“你看看,他是不是在动呢?”
凌墨掌心触及,隔着一层皮肉,里头确是鼓动着。动作不大,却能轻松地感受到。他几分欣喜,直匐去她肚皮上听着里头的动静。
长卿被他这动作吓得一惊,“殿下…”脸上也滚烫了起来…
“嘘!别说话。”
长卿却见他听得仔细,也跟着好奇起来,“殿下听到什么了?”
“左手挥拳,右手舞剑。是孤的小皇子。”
“……”长卿只觉得殿下的神色像个孩子。她的目光却落在殿下花白的鬓角上,她轻轻抚摸着哪里,笑着问他,“怎就一定是皇子呢?若是公主呢?”
殿下这才从她肚皮上抬起身来,“若是公主,孤也教她习武,定不能便宜了别的男子。”
“……”长卿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指了指那棋盘,“殿下不让小人儿被人欺负,却欺负我?到底让不让我?”
凌墨这才端坐了回去,收敛了神态,“就一次,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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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卿在床榻上一躺便是整整三日,殿下将她的膳食都安排在了寝殿里,躺得她腿脚都好似不能再用了。好不容易盼来了许太医请脉,说是脉象转好,倒不用再闷着寝殿里了,可以下床走动走动,也有益于心情。
自从长卿回来,殿下下了朝便很少再去勤政殿,倒是将办公的地方,搬回来了佑心院书房,好方便陪她。说是陪她,可却是时时刻刻都看着她,这儿不能碰着,那儿不能乱走。长卿也刚好能在书房里陪他读书、看奏折。
这日,许太医又来请了脉象。殿下还在书房里接见程将军,长卿便与许太医好好问了一问,殿下双鬓白发的事情。她虽听得世子爷说过,好似是因得她出走之后,殿下大病了一场,可其中因由该还得问问许太医。
许太医本是细心谨慎的性子,听得长卿问,便将病因始末说得有条有理。可长卿也并未习过医,唯独只记下了心脉过损,伤及肝脾几个字。她忙问了问,“可会伤及寿命?”
“这…”许太医欲言又止,“皇子寿命,臣等不好妄加议论。”
长卿知道,上至皇帝下至皇子的寿命,在宫中都是忌讳。因此即便太医们心中有数,也不能多加言语,以免影响朝纲。她又道,“我只是想,殿下若真是损了元气,可否劳烦许太医帮殿下调理调理,莫要影响往后…”
许太医这才抿唇笑道,“许某行医,向来以膳食为根,药为辅。往日里殿下忙着政务,不大听臣说那些道理。姑娘若是有心,劝一劝殿下,臣再与殿下开些膳食羹汤,好好调理。”
“殿下的性子,确是顽固些…”长卿说着,直嘱咐道,“那许太医便按着医理开方子,劝殿下吃食的事儿,便交给长卿了。”
话刚落下,却听得寝殿外头殿下的声音,音尾上扬,声音却是沉着:“孤顽固?”
作者有话要说: 20个红包~~~我要破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