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多添了三盏灯。顿时亮堂了几分。
秦王入来的时候,一身玄色长袍,袖口九天碧云,裙摆五爪金龙,已然不是平常的皇子服饰,而是太子朝服。身后却还跟着两个臣子。一个是内阁大臣史晋华,另一人是兵部尚书胡原兴。二人也亦是身着朝服,举止端重。
连宝轩一身盔甲,带着连家军数人,都是她的亲信。门外还跟着一行兵士。苏瑞年陪着秦王一旁,手中持着明黄色的锦书。
却是秦王先开了口,与皇帝一拜道,“父皇,身体可还安康?”
皇帝不紧不慢,却吩咐着一同入来的邢如倩,“如倩,与秦王和诸位大人们看盏热茶。”
邢如倩福了一福,“是,皇上。”
秦王却望向一旁椅子上坐着的长卿,“良娣娘娘也在。”
长卿却未起身,直微微颔首与秦王道,“长卿身子不便,便不与殿下做礼了。”他今日服饰已然逾矩,视为乱臣,她便断然不必再多礼节。
秦王似是听出来几分长卿话中的不屑,面色稍许怔了怔。身后史晋华却是对皇帝一拜,“陛下,我等今日来是上谏,先太子已去,请陛下另立秦王为太子。”
皇帝与长卿相视一眼,却道,“太子死讯传来不过两日,你们倒很是着急。”
史晋华道,“陛下,储君乃国之根本。再加诸陛下身体一直抱恙,若不早些另立储君,怕是朝中不日便会慌乱。”
皇帝笑了声,“你倒是很为大周着想。”
史晋华又是一拜,却因得皇帝说的是反话,未再多语。
邢如倩领着婢子们端了热茶进来,与诸位官员看了茶盏。皇帝方与众人道,“倒是人都来齐了,你们便与朕说说,太子阵亡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诸位卿家觉得是真是假?”
秦王一行,沉声不语,却低着眉眼相互顾盼。
皇帝听闻众人沉寂,端起白玉茶盏,小抿了一口,“怎的都不说话了?”
却是秦王接了话道,“父皇,这消息是二皇兄中大将军王弼传回来的,自然不会假。”
“王弼?”皇帝笑道,“朕在昨日之前,从未听闻过此人名讳。他是何人,可有军籍?从军几年,跟随的是哪位先帅?”
秦王恭敬一拜,笑道,“父皇久居养心殿中养病,不知道军中事务,也是自然。”说罢,便看向身后连宝轩,“便由王妃与陛下道明些。”
连宝轩道,“回陛下的话,王弼是我阿爹的副将。早前太子问连家借兵,支援高丽。这王弼便是那一行,加入程彪大军的。后又与太子一同亲征,自是太子军中的人。”
皇帝看向连宝轩,“这欺君罔上的话,你说来到是一点儿也不会心虚?”
连宝轩方才还说的有条有理,被皇帝如此奚落,顿时垂眸下去,没敢在语了。
秦王见得如此,笑道,“父皇看来,心心如明镜。”
秦王叹了声气,方与皇帝道,“父皇也不必与我等纠缠于太子的消息是真是假,父皇该更清楚,今夜儿臣来,不是问父皇许可的,而是势在必行。”
“哦?”皇帝笑着,“你想怎样?弑父么?”
秦王抬眸起来,狠狠望向皇帝,“父皇若能配合,儿臣定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说罢,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苏瑞年。
苏瑞年手中端着那道儿明黄的圣旨,卷了开来,“皇上,奴才帮您读读这旨意,看看是否合您的心意。”
皇帝却摆手道,“不必了。”皇帝知道,里头不过是让他立秦王为太子,之后让他让位太子之类的旨意。这些年的圣旨多半经过苏瑞年的手,如今正好被秦王派上用场。
秦王因而又是一拜,笑道,“父皇看来已经清楚这圣旨是如何写的,那便请父皇用玉玺吧。”
皇帝却道,“朕的太子,为大周征战在外,好端端的,为何要另立一个?朕的皇孙也即将出世,到底是轮不到旭儿你来做皇帝的。”
秦王叹气道,“到底还是要兵戎相见么父皇?您可知道,旭儿既然走了这一步棋,成则王,拜则冦,已是没得选择了。父皇若在圣旨上落了印,旭儿定保您一个平安,也保良娣娘娘和小侄儿一个平安。”
德玉却是笑出声来,她声音悦耳,于这一干紧张的对话之中却让人觉得几分轻松起来。“三皇兄在说什么呢。我们都好好的,怎须得你来保平安了?”
长卿看着眼前的魑魅魍魉,端起面前茶碗,吹了吹面上的热气儿,“殿下的好意,我们可心领了。”
连宝轩嗤笑了声,“养心殿内外都是重兵,娘娘与公主可还能如此悠然自得,宝轩真是佩服。”
秦王却再问皇帝一拜,“父皇可需再仔细考虑?那本王就在给您一盏茶的功夫。”秦王说罢,却见得皇帝从苏瑞年手中接过来那圣旨,本以为是皇帝是要再看看,谁知皇帝压根没这个打算,只拿着那圣旨在烛火上点燃了,随之往书房门外扔了出去。
“你!”秦王已然动了怒,“父皇既然如此固执,便莫怪旭儿不顾念亲情。”话落,连宝轩便直吩咐一旁副将,“将那三人压下,不留活口。”
副将何光天赫然一声,“末将领命。”便拔刀往皇帝面前去。
长卿起了身,德玉已经拦在了皇帝身前,“你敢?”
话没落,侧边窗后已经冲出来数人,将皇帝与长卿公主三人合力围住。为首的女子英姿飒飒,持剑与那何光天的大刀相碰。“想要弑君,问过十三司了么?”
连宝轩倒并非没做这个打算,十三司虽都是暗卫,可能耐声名在外。连宝轩一声哨响,又从外叫来更多援兵,听得脚步声不绝于耳入来书房,一声令下,“得皇帝人头者,赏金万两。得太子良娣人头者,赏金五千。得德玉公主人头者,赏金三千。”
明英分头护着人,长卿被他们拦在身后,却见得十三司与连家重甲兵扭打在一处,刀剑声响,血渍四溅。
养心殿外,禁卫军听得书房动静,已经发觉不对,正又几人要进去看看,却被连家的重甲兵拦在了门外。奈何群龙无首,几番争执不下,正要被连家君压下。却听得人群之中一人赫然道,“连家谋反,陛下被困在书房,凡尔等禁卫军,随我进去救驾。”
听闻得这声音虽是尽力张扬,却还透着几分斯文。禁卫军一开始不以为意,直到见得那人一手举着火把,立于高台之上,手中还持着飞鱼令牌,方才还一团散沙的禁卫军,吩咐拔刀与面前连家军厮杀起来。
江弘持着令牌,又拔了剑出来,与禁卫军一同沙敌。可连家军毕竟镇守京城留下数万人。眼见援兵源源不断,而此处禁卫军不过百人。
眼见禁卫军一个个倒下,他本已经作了要退回养心殿的准备,却见得金戈铁马,从外赶来。为首那一身银色铁甲,长剑在手,目色如虹。领着大军杀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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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卿虽被护着,可到底身体不便。刀光剑影,已然惊动了肚子的小人儿,里头一阵一阵地闷疼。却又有人寻着她的人头来。也是,整整五千两金子,足够他们衣食无忧,封侯拜相。她寻着明英和明安身后躲着。手里还拉着德玉,“公主也小心。”
明英刚刚杀了两个重甲兵,回来扶着她,“娘娘,人太多了,我们撑不了多久。明英还是先护送娘娘去安全的地方。”
“外头还有禁卫军。”长卿走去皇帝身边,“长卿与陛下同在。”
说罢,又对一干扭打在一处的兵士道,“十三司的人听着,杀一个连家兵,赏金五百,杀十人便是五千。”
十三司顿时干劲十足。连家军却忽的怯懦了下去,他们的命何时如此贵重过,比起拿到皇帝人头,保住自己小命似乎更加值钱了…
皇帝听得长卿此话,直指向秦王与连宝轩,“得那二人首级者,赏金万两。”
一向英武的连宝轩都不自觉往后退了退。秦王更是不胜武力,直接躲去了连宝轩身后。
外头却忽的一阵嘶喊,连宝轩只见连家军节节败退,虽身着重甲,却一一被人利剑封喉,那银甲加身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殿下。连宝轩脊背瞬间寒凉。一旁秦王也瞬间意识到不对,顾不得她,拔腿便跑。
长卿已然快要立不住了,强撑着在椅子上落座下来。德玉见得她满头都是细汗,忙问着,“怎么了,可是动了胎气?”
长卿咬着牙,直拉着德玉的手,“该…是…”
话没落,便见得那银色铁甲冲入来了的书房,见得不是十三司的人,手起刀落已经砍了两个。那头盔厚重,几乎将他的脸遮挡住了一半,可那双长眸里的神色,长卿认得,扫过来她这处的时候,里头还泛着点点星火。
她撑着椅背立了起来,“殿下…”
德玉也欣喜着,“是太子哥哥。”
说着又望着长卿,“太子哥哥果然没有死!”
虽早就知道了,长卿却真真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却见得那人又持剑指向方才帮着秦王逼宫的史晋华。那史晋华竟还是有几分节气的,有股英勇就义的意思。殿下的剑却忽的停在了他面前,却吩咐身后程彪,“压下去,留活口。”
凌墨寻得皇帝所在,忙上前一拜,“儿臣护驾来迟了,让父皇受惊。”
皇帝昨日听得太子阵亡的消息,他沉痛整夜。直至今日下朝回来,已然无法抽离悲痛。现如今竟是见得他完好无缺,还前来护他这个父亲,心头喜悦难以言喻。直扶着他手臂起来,“墨儿,你回来就好。”说罢,又将长卿拉了过来,“是朕无用,你的妻儿差些未能护好。”
长卿见得殿下眼中杀戮未退,她丝毫不怕,直扑倒了他怀里,那铁夹冰冷,她却似能感觉到他的温热,半晌她说不出话来。殿下的手掌正捂着她的后脑,轻声道,“孤回来了,让你担心了?”
察觉着怀里的人正抽泣着,凌墨放将人往外扶了扶,“哭什么?”
两日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根本止不住。长卿话语艰难,“殿下为何一封家书也没有?他们说,殿下阵亡了,长卿能与谁说理呢?若殿下真的去了,长卿定与你陪葬。”
长卿的嘴被他堵住了。
凌墨心疼着,直寻着她的舌尖去。方才触碰得到,却又听得怀中人呼痛。他这才扶开人来,却见得那张小脸皱成一团,“怎么了?”
“疼…”长卿咬着牙,“该是要临盆了。”
凌墨一阵心紧着。德玉也道,“方才便就见她疼的满头大汗了。”
书房里兵士们还在清理秦王余党,凌墨直将事情全权交给了程彪,方将长卿打横抱起,便要往外头去。
长卿窝着殿下怀中,拧着他的衣襟,说不出话来。却听殿下道,“孤带你回紫露院。”紫露院里早就备好了产房和奶娘,该能让她安稳。
皇帝却道,“外头太乱,怕再让她受了惊吓。便就在养心殿布置一间厢房出来。”
凌墨这才道,“墨儿替长卿谢过父皇。”
外头刀剑声响未停,长卿被殿下抱着入了间厢房,腰身落在了褥子上,她放觉着身子轻松了几分。舒嬷嬷已经被明英寻了过来伺候,明英又急着去太医院接许太医过来。
殿下还守着床榻边上的,舒嬷嬷劝了声,“产房血污不好冲撞了殿下。”
殿下却轻声对舒嬷嬷斥道,“闭嘴。孤在此陪她一会儿。”
长卿熬过一阵子疼,方抬眸看了看旁边的人。“殿下摘了这头盔可好?长卿好想看看你。”
凌墨拧着眉,抬手将那头盔摘了去。方才往她面前凑了过来,寻着她的唇瓣儿吻了一口。“看清楚了么?”
长卿直双手捧着他的面颊,拇指在他鬓角上摩挲。早前她日日与他做药膳,那鬓角花白早就乌青回来了许多,可这别离数日,好像又多了些白发。她却是皱起眉头,“怎得又瘦了?”
却见得殿下无奈笑了笑,“孤虽征战在外,可无伤无痛,身体健朗。这才敢回来见你的。你且顾着自己。孤听闻生孩子很疼。”
“是…”阵痛又来,她方合上了眼,咬牙忍着:“是很疼。”
腹上却传来殿下的手温…她缓了缓气儿,才颤颤巍巍与他道,“长卿,好想你,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