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此番回明府,颇有点探亲的意味,二夫人着黄管家准备了些许礼物,让她带回家分赠众人。
这日,明朗吃过早饭,梳洗妥当,便与安嬷嬷,带着绿水青山,并溶溶艳艳四个一起,坐上马车,回到明府。
其实明朗离开也没多久,满打满算亦不过两个月而已,然而明朗再回来明府,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自己之前真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吗?
里头的人与物,都让她感到陌生。
回来第一件事自然要先拜见双亲。明朗刚下马车,便有一个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的老嬷嬷满脸堆笑的迎上来,“哎哟,三姑娘回来了。老爷和夫人一早就盼着等着姑娘呢。夫人特命老奴前来迎接姑娘。”
明朗想起来了,这人是夫人的贴身老嬷嬷。
多日不见,明夫人的做派依旧没变,还是如此“周到。”
老嬷嬷的眼睛暗暗在明朗身上逡巡,又不时打量青山绿水,面上有些惊讶之色。
明朗由老嬷嬷带着,走进正厅。
正厅内主座上正坐着明夫人和明远山,明远山今日告了假,也在家。下首则坐着明夫人三个儿女:明谦,明雪,明如。兼嬷嬷仆役之类的,大半个屋子都是明夫人的人,俱一起看着明朗。
明朗走上前,规规矩矩的行礼。
“朗儿拜见父亲母亲,问父亲母亲安。”
面对这许多人,她从前虽紧张,但并未害怕过。那时不怕,如今心境打开,更不怕。依旧像以前那般,端正有礼,既不过分热络殷勤,亦不刻意疏远,神态自然,大方。
反而房内众人一时无声,脸上都露出与那老嬷嬷相似的惊讶之色。
明朗有点莫名。
最后还是明远山开口:“起来吧。许久不见,朗儿变了许多。”
变了吗?
明朗知道自己身体在慢慢好起来,其他的却未有多大感觉。而安嬷嬷日日与她在一起,不是忽然太大的变化,也不会有太大察觉。反而是明府众人许久未见,一见之下,立刻感觉到了。
明朗尚不知,此时自己在他们眼中,一身新衣,身后跟着的明显是容府一等丫头与仆从,最重要是,她整个人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虽还看着瘦弱,但曾经瘦巴巴的脸庞却圆润许多,皮肤雪白,而曾经安静略忧郁的双眸黑白分明,闪烁着澄净灵动之色。
真正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十足十的美人胚子。
明朗如一块璞玉,曾被扔在阴暗角落,灰尘蒙身,如今却破尘而出,开始散发光芒。
明雪一见明朗这个模样,便心中咯噔,充满敌意。恨不得上去狠狠蹂|躏她,毁掉她现在的光鲜,让她变回曾经那个病恹恹,可以随时欺辱的小病秧子。
碍于外人在场,只得活生生忍住,还不得不勉强露出个笑来。
“妹妹回来啦。看来妹妹在容府过的不错,不接你,你都不晓得自己回来呢。我们都可都很想你呢。”
明夫人一头珠翠,一身华服堆饰,笑的慈爱无比:“不愧是容府,瞧瞧,将朗儿养的多好。如此一看,母亲成日挂念你,怕你不习惯,倒是多虑了。”
明朗胳膊上悄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前她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自己的亲娘死了,她叫这人一声母亲,便以为上安城里达官贵人之家的母亲大抵都是这个模样,直到见过容夫人,方知这世上的母亲并非都一个样。
明朗低眉垂眸,静静道:“多谢母亲挂念。”
明夫人顿一顿,道:“兰香兰棋那两个恶奴已被逐出府。此事日后等容夫人回来,我还得亲自上门陪个不是才行。啧啧,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如今国公府替朗儿安排了丫头,我也就放心了。”
安嬷嬷曾对明朗说过,那兰香兰棋回去后只怕下场凄惨,如今明夫人只用逐出府三字做了交待,想来也不是这般简单。
明朗不敢细想,只应了声是。
接着明朗让青山绿水呈上礼物,分赠众人。国公府的东西自然不差,二夫人也颇费了番心思,每一件都算精挑细选,颇为贵重。
这些礼品又叫人对明朗多了几分打量。
而明朗发现,在一众虚假客套的笑脸中,明远山却面色不虞,仿佛有些不高兴。不过他在家中向来过的不称心,总是这种样子,倒也不稀奇。
明朗此时对这个父亲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如祖母和安嬷嬷所说,这人毕竟是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亲之人了。她对他有些失望,但不论如何,他至少曾维护过她,会偶尔来看她,她离府时,他眼中也曾流露出不忍,还送她银两……
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儿来说,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情就足够掀起一片涟漪。
明朗觉得,在父亲心里,还是有她这个女儿的。
父亲还记得她生辰。
自祖母死后,她以为再不会有人陪她过生辰。去年生辰,她病的糊里糊涂,便那么过了。今年父亲却主动提起,虽非真正生辰之日,但有这个心意,就已叫人高兴。
明朗喜欢过生辰,并非想要礼物,而是喜欢被家人在乎的感觉。哪怕什么都没有,只要与家人坐在一起,吃碗简单的面条,就已很好。
宴席中午方开,明朗先回房休息。
先前的破落小院自然不会再住,明府下人带路,将明朗领进另一小院。虽连容府的百合苑都比不上,但总体中规中矩,倒也符合一个小姐的身份。
明府下人离开后,绿水在外间候着,安嬷嬷方轻吁一口气。
“怎么了?”明朗看安嬷嬷。
安嬷嬷压低声音道:“我是没想到,大夫人竟能态度这么好,连一句难听话都没有。”
她预料到明府人对明朗的态度会有所转变,但没想到竟会这般“温和”。明夫人尽管十分能做表面功夫,然而兰香兰棋二人终究被折了,她不可能对此事毫无芥蒂。虽明面上她不会怎样,但暗里几句难听话和敲打之语怕是难免,安嬷嬷便一直提着心。
谁料,竟一点事都没有。
看来明夫人果然功夫到家,也果然对容府有所忌惮。
安嬷嬷想了想,却仍旧有点不安。
明朗对此并未有过多想法,明夫人什么态度,她都不大在意了,她这次回来,主要也是为了父亲。
“待宴席结束,吃过面,我们便回去。不要让子磐哥哥等久了。”
午时,明朗由安嬷嬷陪着,带着绿水青山,前去宴厅。
明朗原本以为只是明府自家人的一顿家宴,不承想,还有其他人。
明夫人热衷应酬,这一日请了明家和她娘家一些旁系里交好的亲朋好友,厅内开了几张桌子,男人一边,女眷一边,倒也坐了大半个厅。
明朗进来时,明夫人正与几位夫人谈笑风生,见了她,便点点头:“来了?先去那边桌子坐。”
明朗行过礼,便坐到一旁的桌上。那里已坐了些亲眷家的姑娘,对明朗投注几分好奇目光。
有人在问明夫人:“这便是那位……”
明夫人淡笑点点头。
“竟长的这样好了……都道好人有好报,这话果然不假,”那人道:“你这菩萨心肠,如今可算是得到福报了。这日后夫人上容家走动时,若有机会,可别忘记捎带上我等,让我们也跟着沾沾光,长长见识……听说国公府里头的园景美不胜收。”
明夫人笑容满面,口吻却一本正色,道:“我也不求什么福报,能帮上国公府,已乃幸之,荣之。”
绿水青山暗暗对视一眼,站在明朗身后,为明朗倒水。
明朗静静坐着。
以前明夫人不会让她出席这种场合,她一个人都不认识,略有些不自在。
话题并未在她身上持续多久,门帘一掀,明雪明如来了。
两人都换了身衣服,打扮的花枝招展。尤其明雪,从头到脚,莫不精心装扮,她本就有几分姿色,如今刻意修饰,确显得明艳动人,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哟,明大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再这么美下去,怕是要成为京城第一美女了。”
“不知将来哪家的郎君才配得上我们如花似玉的雪儿?”
明雪盈盈行礼,一派端庄温婉模样,满脸娇羞,“各位夫人不要取笑雪儿了。”
“这哪是取笑。雪儿今儿生辰一过,就十三了吧,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这姻缘之事……呵呵,只怕到时明府门槛要被媒人踩烂了。”
明雪脸颊发红,娇羞的躲到明夫人身后,身子轻轻一扭:“娘!”
明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笑啐道:“谁也别想打我家姑娘主意,我可舍不得将雪儿这么小就嫁出去,还想多留几年呢。”
那头亦有男人朝明远山道:“明兄在朝为官,朝中多青年才俊,可有属意之人啊?”
明远山拱拱手:“如夫人所说,雪儿年纪小,这事不急,不急。”
“哈哈哈,我要有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也定不急。”
众人言笑晏晏。
那么多话里,明朗却听见了至关重要的一句:雪儿今儿生辰……
所以,今儿是明雪过生辰吗?
明朗想起父亲信中那一句,顺带给你过个生辰。她原以为这顺带的意思是日后她在容家不便随时回家,便趁这次,与小年一起顺带过了。
原来不是?
是跟明雪顺带一起过?
明朗略茫然,抿唇望着明雪那边。
“爹!娘!你们再说,女儿就走了。”明雪拉着明夫人衣袖,嘟着嘴,一跺脚:“羞死了!”
“今儿是为你过生辰,你这小寿星走了,还怎么过?”明夫人笑眯眯的捏明雪的鼻子:“好了好了,不说了。咱们说点别的,来,这是母亲和父亲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瞧瞧,喜不喜欢?”
“哇!”明雪惊呼一声,手中拿着一珠光闪闪的宝簪。
“我这也有一份礼,定不如你母亲的贵重,雪儿切莫嫌弃。”明夫人开了个头,其余人也纷纷送上贺礼。
这些旁系之亲,其品阶大多低于明远山,平日里对明府多有仰仗,此时更对明雪热情有加,不吝奉承。
一件件的礼物和赞美呈上来,明雪喜笑颜开。
明朗那桌的姑娘们窃窃私语,皆对明雪投去艳羡目光。
明朗远远坐着,望着众人中心,明夫人与明远山并肩而立,中间站着明雪,一侧站着明如,一家人其乐融融。明雪更众星捧月,宛若公主。
没有任何人提及明朗,哪怕是顺带,也无人提及明朗生辰之事。
她像被遗忘,亦像被排除在外。
就连明远山,也不曾看过来一眼。
明朗孤零零,茫茫然坐着。
安嬷嬷已然察觉到不对,心中心疼不已,低声道:“姑娘莫气,等姑娘生辰那日,嬷嬷给姑娘好好过。”
明远山向这边走来,像要出去。明朗忽然不知哪里的勇气,站起来,跟着明远山到了门口。
明远山发现了他,停下来,到门角处,问道:“有事?”
明朗:“父亲,我的生辰……”
你说给我过生辰的……她嗓子里头忽然有点涩,感觉自己好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
明远山皱眉。
他本对明朗去做冲喜娘子有几分愧疚,但兰棋之事却让他甚为恼火。明府家的丫鬟想爬容国公府世子的床,这种事若传出去,他还要怎么做人?!所幸容府那边并未外传,然而这事却也与明朗脱不了干系。
明夫人对他悠叹:“这明朗也真是,丫鬟不听话,她管不好,怎的不跟我们讲,这下好了,在别人家闹了笑话。她怎就不能忍忍,跟丫鬟胡闹,还闹的让容世子出面,真真不像话。”
明夫人又道:“这丫头,莫不是容府待她三分好便得意忘形,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吧。不望她为容府带来多少便宜,莫忘记自己身份,少给明府惹事便好。”
明夫人三天两头的在他耳根子前唠叨,明远山慢慢听进去了,心中对明朗有了微词。
明夫人说接明朗回来过小年,他应了,只让明夫人去办。明夫人以他的名义给明朗写了封信,他看也未看。
他倒隐约记得明朗生辰,因与明雪离的近,一个年前,一个年后。
如今明朗忽然提起她的生辰,是何用意?
明远山肃着脸,沉声道:“你的自然不会少了你的。但雪儿是嫡女,你二人身份有别,莫要与她攀比。在家如是,在外亦如是,要记住自己身份,知道分寸。去好好坐着,等开宴。”
明朗脸上火辣辣的,脑中嗡嗡作响。
如果明远山不曾信中说了那话,她压根不会期许。哪怕明雪风光更甚,她亦不会在意。
明朗向厅内看去。
明雪众星捧月,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下巴抬的高高,对她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明夫人状似不经意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刺眼而充满嘲讽,在说,你以为真脱了我的掌控,你以为容世子为你出了次头,你便了不起了?瞧,你终究要回明家,在明家,你依旧什么都不是。
容家能留你一辈子,能待你好一辈子?你莫太得意,莫忘了自己身份,最好给我乖乖的……
这世上伤人的手段有很多,殴打辱骂,拳打脚踢,冷嘲热讽……明夫人选了其中最毒辣的一种,杀人不见血,给予明朗诛心一击。
叫明朗知道,她真正无依无靠,一无所有。】
“嬷嬷,我想走了。”
明朗浑噩中被安嬷嬷拉回厅内,也不知坐了多久,她终于有点回过神来,跟安嬷嬷说道。
安嬷嬷何尝不想带明朗走,她后悔当时劝明朗回来了,竟受这样的委屈。但这种时候明夫人又怎会放人,若这么离开,只怕正好撞她口上,更惹来其他是非。
安嬷嬷低声道:“要开宴了,待宴席一结束,咱们便走。”
明朗却道:“不。马上走。”
安嬷嬷十分为难,最终咬咬牙,道:“好,我去请辞。”再怎样,终究不可能直接甩手而去。
安嬷嬷先去找跟其他仆从们一起等候在门外的绿水青山,却发现绿水不在,只好先叫了青山,让他先去房中收拾东西,备好马车。
然而如安嬷嬷所料,明夫人并不放人,安嬷嬷说明朗身体不舒服,先行告退,明夫人却道暂且忍一忍,这么多叔伯婶娘在,至少开宴后再说。
安嬷嬷回到明朗身边,使劲压住她肩膀,低声劝她万万忍耐片刻,她一个庶女,若这么公然甩袖而去,正好落了口实,叫人编排。她统共就回来这么一日,万万不要有事,回容府不好说。
明朗听到容府二字,呆了呆,她木然的坐着,双手在腿上暗暗握成拳。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众人望去,却是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出现在门口。
容翡。
容翡疾步而入,身后明家仆从小跑着跟进,一脸惶恐,显然来不及通报,人便已闯进起来。
容翡一眼找到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好不容易养的有了笑容的女孩儿,如今却又一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