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天呆立着,惯性地对着电话“喂喂”了两声,才发现电话已不在手边。
他这是……在哪儿啊……
一片浓浓大雾,能见度差到什么地步呢?徐乐天抬起手,看不见。
他试着踏步向前,感觉像是踩在草坪上,青草细细拂在脚边,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微凉。
他蹲来检视,发现即便靠近也看不见地上有些什么,这雾将周围世界全部包了起来。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回到小时候,浑身都是对黑暗的恐惧。什么都看不见,想象力在黑暗中自由发挥,什么恐怖就制造什么。
看不见的恐怖几乎把他头皮顶得发疼,然后一路顺下去,半个身子都麻了。
徐乐天吸口气,上半身的确不遂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地动用他的腿摸索前行,每走一步都先伸脚去试探,非常传神地演绎着那个过气网红表情包:“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忽然徐乐天的小臂被一只手一把拉住,他正处在最紧张的时候,身体每一线神经拉到最紧绷。
多年来的训练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直接手腕一转反拧那手。
对方急速撤手,徐乐天听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说:“是我。”
徐乐天满腔恐惧有了发泄之处,管它是谁呢,他对着大雾张牙舞爪开始拳打脚踢,总之是不让任何东西近身的意思。
盛无看着徐乐天,看似毫无章法,但实际上在身体的急转和利落的出手当中,徐乐天打出了一个严密的防护。
他无奈大喊一声:“徐会计!我是盛无。”
过了几秒钟徐乐天才听见,收势凝神,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以为盛无所在的位置。
盛无在他左侧,现在他怒视右方,看在盛无眼里,就好像他跟右边的那棵大树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盛无轻笑一声靠近徐乐天,说:“向上抬眼,我给你滴眼药水。”
徐乐天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上抬起了眼。
盛无身高一米八三,徐乐天总说自己一米八,其实就一米七八。
盛无从兜里掏出眼药水,左臂绕过徐乐天后背环住他的肩,抬起手给他滴了眼药水。
眼药水甫一落入眼眸,徐乐天眼前的大雾就散了个干净,好像这个世界本来被一块玻璃板遮挡,这玻璃板一瞬之间被人抽离。
徐乐天看自己几乎在盛无怀里,眼眸一转说:“盛大爷,我可不是什么正常取向,你这么一次两次的,我可不能保证自己能老这么温良恭俭让。”
“没关系,”盛无后退一步,“我取向挺正常的。”
徐乐天内心冷哼,就你正常,正常了不起啊?
他还来不及问怎么回事,盛无盯着他的眼说:“怎么样,没事吧?”
徐乐天立刻嘴硬:“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一点障眼法吗……”
盛无说:“这不是障眼法,是林雨的梦境。”
徐乐天差点咬着舌头,第一反应是猛地推了一把盛无,怒视他:“你把我拉进来干什么?”
盛无向后一个踉跄,踩到一个凸起的草包,狼狈稳住脚,才说:“不是我拉你进来的。不过我想了想……可能也是我。”
徐乐天慌张四望。
一片如茵草地,阳光刚刚好,不刺又温暖。风也和煦得恰到好处。
远处有一些孩子在奔跑笑闹,疏忽到了眼前,对着徐乐天笑。一个推搡一个,脸蛋黝黑,脸颊红扑扑,显得牙格外白。
孩子们笑得像一场大梦【注】。
但徐乐天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他又一次被盛无坑了。
他就这么年轻好欺负吗?
徐乐天不高兴,盛无当然看出来了,见他不说话,又解释:“我刚进来,远远看到你也吓了一跳。我想估计是因为我喂给你的血,导致你也感应到了梦境,被拉了进来。”
“你的血是什么血?熊猫血吗?”徐乐天气不过,狠狠跺地上偶尔突起的草包。
盛无说:“比熊猫血珍贵多了,可能全世界,也就我这么一个吧。”
这血不知道是他的救赎,还是他的枷锁。
“有什么好炫耀的?”徐乐天依旧愤愤,把脚底的泥包踩了个烂。
盛无实在好笑,说:“你要是闹别扭就直接踩我,别踩替代品。林雨要感觉到了,给你设个什么陷阱,你会受伤。”
徐乐天猛地抬头看盛无,才发现盛无脸色不大好,一想有可能是为了救他流了血,就觉得自己不该作。
“哼,有什么好怕的……”徐乐天说着停下了踩踏动作,昂起脸傲然看着盛无说,“中国有句谚语,来都来了。既然我已经进来了,就好心帮帮你吧,我看你一个人也搞不定。”
盛无眉心一动,呦嘿,难得啊,徐会计竟然没提自己还喂血的人情这茬。
徐乐天见到盛无之后,身心都松弛了。但他谁啊?嘴上绝对不可能说要的那种死别子啊,他是不可能承认盛无在让他安心很多的。
他手插裤兜说:“走吧。”
盛无现在只能带着徐乐天了,因为没有他徐乐天不能离开梦境,可是他现在任务紧迫,不能走。
作为一棵行走的人参,他不只给一个人喂过血,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被他拉入梦里中。
徐乐天跟他之间,到底是有什么剪不断的孽缘。
盛无并肩跟徐乐天走一起,给他解释说:“你虽然被某种不可见的外力拉进来了,可如果没有“视梦”,也就是那眼药水,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你呢?你不用那眼药水?那你随身带着干吗?”
“我也需要,可是我只要在入梦之前滴一滴就可以了,但是你可能要随时补充。眼药水拿给你,一旦眼前开始起雾就滴。”盛无把眼药水小瓶递给徐乐天。
徐乐天接了,不怎么在意揣兜里,问:“看不出林雨这么一个心理不健康的人,梦做得倒是还挺清风明月的嘛。”
盛无摇摇头给他科普:“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叫做明忆梦层,其实是她很多真实的记忆片段,比如你刚才看到的孩子们,是林雨的学生。她因为某些原因,所以其实记忆还是比较明媚的。”
“哦,现在我们要去哪个层?”
徐乐天其实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他上学那会儿,处女座性格作祟,啥都追求完美。还是政治课代表呢,辩证唯物主义的定义现在他都会背。
然而,眼前的场景,真打客观物质世界的脸。
不过话说回来,徐乐天还是能接受的。毕竟他也不知道黑洞长啥样,诺贝尔物理奖每年领奖人做了什么贡献他可能连名字都看不懂,但是他不会说那不存在。
很多的存在,只是不被理解和认知,被划归为了异端和不存在而已。
“这么快就接受了?”盛无问。
“那当然,我是什么人,新世纪的开放好青年。跟你们这种固步自封因循守旧的老古董可不一样。”
盛无哈哈一笑,竟然被徐乐天逗到了点。
“行,那我继续跟你说。离开明忆梦层,我们会到浅碎梦层,破碎的碎。那里的梦就是我们第二天起来能够记得起的梦,一般我们回忆起来都是片段式零散的,偶尔也会比较完整。最后一层叫做深渊梦层,那里的梦境就像人的无意识和潜意识,不会被记得,但对解梦来说,却是最重要的。”
“所以这么来说的话,你解梦这不是作弊吗?我看过《梦的解析》哦,人家解一个梦费多大心力啊,又得询问客户最近做了些什么,还得串联做出精神分析。”
盛无啧啧:“真有文化,那你应该知道,作弊是为了用更简单更少付出的手段得到更多的回馈。但是我入梦解梦洗梦,没有任何捷径。”
盛无少有的为自己辩护,徐乐天也觉得不该拿这个跟他开玩笑。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都不该拿最重要的开玩笑,因为他们为之付出的,也许是整个生命。
他伸了个懒腰,转了话题说:“这地方怎么那么适合没事来度个假……”
徐乐天的话被自己吞了,因为眼前公园一样的绿草地地皮忽然被狂飙掀起,一个阒然的明媚清晨就这样被打破。
徐乐天在震动中扎稳了下盘,盛无因这样的场景见多了,习惯了,没怎么受到动荡。
场景被切换,重新在他们眼前出现的,是一间暗黑的房间。
房间里有林雨,也有陈勇,他们刚从医院回到家,林雨还在床上躺着,一个婴孩襁褓里睡得沉沉。
林雨看着孩子,睡梦之中嘴巴无意识蠕动,小手搭在下巴下,肉团团的像那种小小的拨开皮的小橘子。
孩子生下来就知道了,是女孩。
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林雨就觉得孩子像她,睫毛长长,鼻子也像她,小巧,皮肤也像她,嫩白。
她跟吴勇吵架,越吵越大声。
孩子在睡梦中不安地拧起了小眉毛。
吴勇母亲觉得林雨应该起来干活了,都生完孩子两天了还犯懒。吴勇就过来说林雨,两人吵起来。
吴勇动手,抓着林雨的头发朝床上砸。手法娴熟。
林雨下身的恶露还没止,很快血溢满了两腿染湿了被褥。林雨看着下身的血,觉得今天就算了。
反正生的是个女孩子,以后也没好日子过。
她抬起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朝刚出生的小婴孩脸上捂下去。
这是这里农村妇女对初生女婴的惯常做法,林雨还曾猛烈抨击过。
天空中划过一道洁白闪电。
一道惊天的雷声霹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