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天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起捂在小婴孩身上的被子。
但在明忆梦层,所有已发生的都是既定事实,都是必然发生,因为那是真实的记忆。
徐乐天抓了个空。
他眼看着被褥中的起伏逐渐消失。吴勇还保持着抓林雨头发的姿势,站在床沿看着林雨,没有阻止她。
孩子的哭喊声一点点透过棉花,被吸收,被压制,最后只剩了低沉的,微弱的,遥远的鼓点一般的声响。
闷闷的哭泣像是一记重锤,或者无数重锤。
林雨瘫软下来,睁着眼,盯着前方,盯着虚空。
神啊,不管你是谁,原谅我,原谅我的罪。
场景再次切换,林雨在体罚学生。拧着小男孩的耳朵,扯着他直摔向地面,男孩踉跄扑倒在地,磕出重重一声,不敢说话。
林雨控制不了自己的暴怒,吼:“跪起!”
这是她第一次罚学生跪。从她考到学校开始,每一年的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她都会提意见,意见逐年变少,并不是都得到了解决,而是蚍蜉撼树,树坚不可撼,没用。
但这些年她从没放弃提出的是:学校当明令禁止罚跪这一体罚手段。
跪在地上的男孩子并不觉得屈辱,甚至还偷偷跟同学挤眉弄眼,因为他早都习惯了。
可是林雨不习惯,屈辱感在眼眶里发酵,带出眼泪冲刷脸庞。
她站在讲台,在三十多个小孩子迷茫的眼中崩溃,“对不起……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仁爱的老师不再仁爱,无所不能的守护者妈妈亲手杀死女儿,独立自强的女性销毁在强大的恶臭泥潭里?
最后全班同学跟着老师一起哭。
徐乐天身在其中,剧烈的共情将他吞噬。他牙关死咬,眼眶通红,拳头紧紧握着,但是不知道该向谁砸过去。
盛无拍了拍徐乐天肩膀,说:“别被影响,冷眼看着就可以了。”
这些场景盛无已经见过一遍了,比这些更让人痛的他也见过很多。
徐乐天被徐乐天一拍微微回神,不动声色松开拳头,嘟囔:“冷血。”
“不冷血怎么干这行,”盛无自嘲一笑,给徐乐天上课,“在梦里你一定要随时警惕,切记这是别人的人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关系我进来干吗?你就一点都不觉得操蛋吗?”
“见多了就习惯了,走,我们进下一层。”盛无说着咬破食指,抬起在空中虚虚画了个圆。
徐乐天冷眼旁观,觉得盛无这人对补血的需求应该挺高的。
出去得给他买两袋枣。
盛无食指上的血珠在空中划出一圈血痕,血痕扩散,最后浅到氤氲如粉色,形成了一个一人高的圆。
粉色圆圈像个空间切割器,里面出现了一个场景,是黑夜,天空还有雷电。
徐乐天看着就有点不想进,按照盛无的理论,那里面是浅碎梦层,那谁知道林雨做了些什么恐怖的梦呢。
记忆都这么不美好了,梦境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盛无看徐乐天犹疑,说:“不能在明忆梦层停留太久,会惊醒她。跟在我旁边进去吧,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都别怕,那都是假的。”
徐乐天吃不得激将法,虽然盛无真的是好心好意要他不怕,但是在他的理解系统中,就自动给扭曲成了:盛无竟敢怀疑他的胆量?
不可忍。
他大踏步走了进去,一脸悠哉,让自己看起来跟逛公园似的。
一进去徐乐天就被抱住大腿,他低头一看,心态马上崩了,“卧槽!”
他疯狂甩动,想把抱着他腿的那玩意儿给甩掉。
那玩意儿不像人也不像动物,白白胖胖,黏糊糊,要说它是龙猫家亲戚吧,下半身又露出一大堆白骨。
盛无抬起食指在小精灵身子上一点,小精灵瞬间消失。
“这什么鬼啊?”小精灵白胖身子上那空洞的大眼睛萦绕在徐乐天脑中,简直成了个钉子户,挥之不去。
盛无说:“林雨女儿的变形。”
徐乐天终于搞明白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为啥夜不能寐了,睡梦之中所有惧怕的元素自行排列组合,组出一个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的东西。
徐乐天说:“那你赶快再来滴血,进深渊梦层啊,速战速决,这地方容易勾起我的歇斯底里症。”
“我们必须得在浅碎梦层当中找到通往深渊梦层的入口,走吧。”
徐乐天看天,被照得发蓝的天空幕布之上有闪电、白云、月亮、星星,乃至太阳。
这是个什么天气?小孩子画出来的画吧。
太阳光还比不上月亮光强烈呢,那月亮还有点越长越大的意思,渐渐整个天空就只剩了一个月亮。
再过一下,月亮出现在盛无和徐乐天面前,仿佛触手可及。
月亮缓缓变色,变成了一轮浅蓝明月。
静静伫立,暗藏杀机。
徐乐天问盛无:“我要是助跑,跳过去,能到月亮上面去吗?我还没去过月球呢。”
盛无:“……”
就跟谁去过似的。
他们站在一个高耸的灯塔顶端,下方是海,月亮就悬挂在离他们一两米的前方。
盛无:“现在不是……”
徐乐天打断他,“知道了知道了,现在不是玩的时候,不去就不去。”
盛无无奈,“现在不是你想不想去的问题,而是我们没有选择,必须上去。”
“为什么?”徐乐天话音刚落,听到一片滔天的浪声。
他低头一看,疯了,整个空间在一秒钟被海洋淹没,巨浪滔天癫狂,四面八方涌动包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整个世界被惊涛骇浪淹没,只剩了孤寂的一根,高耸灯塔。
徐乐天登时觉得自己要犯幽闭恐惧症,“走走走啊,还等什么?”
俩人凭借长腿四条,一跃而过,跳到了对面的蓝色月亮之上。一进入月球,他们就发现一切正常了。
这月亮当中竟是大学那种阶梯教室。
徐乐天跟盛无坐在教室中间,老师讲课的声音模糊不辨,徐乐天戳戳盛无:“前面,林雨。”
林雨就坐在他们前面的座位上,不知道在桌兜里翻来覆去地找什么东西。
一会儿他们看到全班同学的视线都到了林雨这里,她硬着头皮走向讲台。
她穿了一条纯白的裙子,帆布鞋,手里拿着一个教案本还有一本教材。
今天轮到林雨试讲,但她怎么也找不见放ppt的优盘,在桌兜里包包里各种翻,但就是怎么都找不到。
这时老师那头竟然就已经点开了林雨的ppt,讲台电脑上也并没有插着优盘。
梦境就是如此跳脱。
林雨打开教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拿错了书本!本该是初中数学课本,她拿成了一本小说,书扉页写着:“赠林雨妹妹,祝生日快乐,一直开心。”
没有课本林雨只能依靠教案,可是她打开棕色皮的本子,却怎么翻也找不到她写了好几版的详细教案。
全都是之前未完成的半成品稿子,定稿不见了。
林雨急得不行,但是忽然她就已完成了讲课,全班同学都在鼓掌。
“哇,这种梦我也老做,什么高考啊,办一件重要的事啊,怎么都办不成,全世界都在阻挠我,一直到我想起,哦原来这些事我都已经完成了。”徐乐天还怪感慨的。
盛无点点头,的确是个很常规的梦类。
“但刚那个月亮还有海浪是咋回事?瘆人。”徐乐天问。
盛无看着林雨的手,说:“月亮是因为她太孤独了,这种孤独已经具象化成了一种极端的遥远和恐惧。然后海水我也见过不少客户有这类的梦,可能曾在羊水中有过被脐带缠绕的经验。”
徐乐天肃然起敬,忽然发现盛无直勾勾看着林雨,问:“你在看什么?”
盛无扬了扬下颚,说:“她手里那本书。”
一本《小王子》,书是盛无送给林雨的。
那会儿林雨刚到海东师大,林豪已经在海城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一个案子跟盛无认识,林豪带林雨跟盛无吃了个饭。
盛无那会刚大学毕业,还没进解梦行业,在一家跨国企业做销售。
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听说那天林雨过生日,就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送给林雨。
因为字写得好,爱嘚瑟,还在书封上写了字。
“赠林雨妹妹,祝生日快乐,一直开心。”
“书怎么了?”徐乐天问。
盛无没言语,看林雨拿出手机,诺基亚5300,不便宜,林豪送的。
林雨在发飞信,打了字,删,又打,一遍一遍重新输入。
盛无跟徐乐天在林雨身后看着她手机上的字,一开始是:“哥,我今天讲课讲得很成功,要不要请我喝奶茶?”
然后换:“哥,今天我试讲了,好紧张。”
然后再换:“哥你忙吗?”
最后什么都没发,只更改了自己的状态,“今天讲课成功,开心,想喝奶茶。”
然后她等着那人来关心她,参与她的生活,分享她的喜乐,带她去喝奶茶。
可是那人一直也没有发来消息。
徐乐天很奇怪,问盛无:“她跟她哥发消息至于这么纠结吗?这种删来改去的消息,怎么也得是跟有暧昧嫌疑的人发吧?”
盛无没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盛小左?”徐乐天不乐意了,这人的沉默来得也太快就像龙卷风了。
“嗯,”盛无回神,“不是他哥,是林雨的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