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杨怀深护送谢玉璋返回中原。咥力特勒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林斐说:“生病了就吃药,念咒到底管用不管用,你自己心里有数。”
阿巴哈恼火道:“就算是实话,也别说得这么大声!”
林斐说:“你放心,听得懂中原话的,心里都有数。信你的,都听不懂。”
阿巴哈哼哼两声,道:“你年纪很大了,回去赶紧嫁个人生孩子吧。”
林斐说:“不用你管。”
阿巴哈道:“我是你的老师。你们中原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林斐:“哼。”
队伍终于启程,跟着赵公主谢玉璋陪嫁而来的人们坐着车,骑着马,向南出发。
他们望着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望着送行的漠北人越来越远,不知道谁先哭了出来。这哭声很快就连成了一片,且哭且笑,是喜极而泣。
“当年飞虎军送我们来,今日飞虎军护我们归。”文士望着那迎风招展的双翅飞虎旗,流泪叹息,“这是天意啊。”
熏儿一直在哭。
她的夫婿是公主卫队的骑兵,负责护卫队伍安全。他让妻儿坐的车走在自己负责护卫的这一段,以方便照顾。
他无奈道:“别哭了。”
熏儿哭道:“紫堇一辈子留在那里了。”
丈夫说:“那有什么办法,公主亲自去跟可汗说了,可汗只不肯放人。”
当南归的消息公布了之后,赵人都欢喜得快疯了。
在这等狂欢的情绪中,也有几家小小的愁。那些娶了胡人女子为妻的男人,可以把妻儿都带走,那些嫁给了胡人的中原女儿却要怎么办?
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到底是有一些人家把女儿嫁给了胡人。
心疼女儿的父母退了聘礼换回了女儿,可那女儿已经生了儿女,人间生离,哭得撕心裂肺。
但也有凉薄的父母,家中还有儿子,任女儿在门外磕头磕出了血,也不愿退还聘礼把她换回来。
宝华公主知道了这事,出钱将女儿交换了回来。袁令让那父母在女儿的契书上按了手印,从此那女儿归了公主。
好在这样的人家不多。
但熏儿知道了之后,跑到公主大帐外磕头,哭求谢玉璋将紫堇换回来。
谢玉璋怜熏儿一片心,去找了咥力特勒,却遭到了咥力特勒的拒绝。
“她是我的妻子。”咥力特勒说,“阿史那家的男人活着的时候,绝不把妻子让给别人。”
妻子的身份,像锁链一样,将紫堇囚在了草原。
“唉,别哭了,就你心软。”丈夫很无奈,“还给殿下添麻烦。”
熏儿难过,也羞愧。
却在这时,有别的骑兵喊:“老吴你看,有人追我们!”
大家都循声望去。
一人一骑疾驰着追来,只那骑术十分普通。隐隐的,似乎听到女子的尖利嘶喊。
等我——!
等等我!
等等我啊!
熏儿的心突然揪住!
“是紫堇!紫堇!”她扒住大板车尺高的车壁,激动得大声道,“郎君!郎君你去接她!郎君!”
她的丈夫却没有动,他说:“可汗追上来了。”
另一骑飞快地追了上来,这一骑的骑术极其高超,后发先至,转瞬便拦截住了紫堇的马。那马受惊人立,将紫堇掀了下去。
紫堇在地上滚了几滚,还没停稳,咥力特勒已经跳下了马大步走过来,鞭子狠狠地抽了下来!
“你嫁给了我!你是我的妻子!”他鞭打着紫堇,冷酷地说,“你这一辈子,都得待在草原上。”
火烧一样的疼痛让人晕眩。
紫堇恍惚间好像回到朝霞宫。
木质地板被擦洗得光可鉴人,回廊的栏杆从来没有一丝灰尘。常年的熏香让气味浸润了宫殿的每一根木料。
夏日里槅扇全部打开,小公主坐在殿中便可看着她们在庭院玩耍。
风吹动纱幔如烟,吹动风铃如梦。
姐姐们穿着公主赏赐下来的轻云纱、软烟罗,走在廊下,裙裾像水波一样漫过。
年长的姐姐们有资格陪着公主去冶游,她们一起打猎,蹴鞠,打马球,她们在内卫的保护下随公主一起游逛夜市。步幛隔开了她们与百姓,她们被养得比寻常富户家的女儿还娇。
她们还会从夜市上带回一包一包的零嘴,给她们这些年纪小,没资格陪公主出行的小宫娥们。
小宫娥紫堇,从来想不到自己未来的一生都会留在蛮荒的草原。
她抬起头,散乱的头发遮挡了视线,南归的车队越走越远,没有一辆车为她停下来。
她向南伸出手去:“等我……”
“我要回中原!”
“我要回云京!”
“等等我——!”
声音凄厉。
鞭子闪电一样抽在那手背上,瞬时一片血肉模糊,火辣辣的疼。
咥力特勒的鞭子无情地抽下,直到将紫堇抽至近乎昏迷。
他抓起紫堇的一只脚踝,将她拖行至自己的马旁,拽住腰带将她扔到马背上。胸腔和马鞍的剧烈撞击令紫堇吐了一口血。
紫堇被搭在马背上,头垂在马身侧。血流下来,她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
天地颠倒,那南归的车队渐行渐远。
他们,回云京去了……
“别看了,别看了。”
丈夫控着马,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妻子的肩膀往回掰。他的新妇善良又能干,就是心太软。
熏儿转过身来,泪流满面。
翠盖宝车里,谢玉璋说:“我已尽力。”
“当然。你不必自责。”林斐看着远处。
“她自己追上来的,两个孩子都没带。”她感叹说:“她不要孩子了吗?她的孩子还都这么小。无法想象,会有做了母亲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无情。”
林斐放下车窗帘子转回头,却见幽暗车厢中,谢玉璋怔忡地望着她。
林斐微怔。
谢玉璋已经转过头去,跟着叹息:“是啊,无法想象。”
林斐望着她的乌发,过了片刻,唤她:“珠珠。”
谢玉璋“嗯”了一声,听见林斐幽幽地问:“我生过孩子吗?”
这些年的磨炼令谢玉璋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她转过头,无奈地说:“你打心底讨厌胡人呀,怎么可能为他生孩子。我们两个一直都在偷偷地喝避子汤。”
林斐吐口气说:“那就好。”
谢玉璋说:“别胡思乱想。”
林斐“嗯”了一声,掀开熏炉的盖子,小心地拨了拨炭。
这两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情况的变化,也是因为她们已经大致将重要的信息都早整理出来了,所以已经很少提及那个“前世”了。
但在那个“前世”里,她随着谢玉璋侍奉过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夏尔丹和阿史那乌维三个男人。
可刚刚,珠珠明确、清晰地只特指了一个男人。
林斐望着那偶尔从炉中飞起的火星,湮灭里空气里。
按照惯例,从十二月二十四这天开始,宫里和各衙门便都该封印了。
只是开元三年这一年,漠北还在打仗,五部归附,公主还朝,事务繁多得中书和兵部是连轴转,只在过年那几天稍稍休息,还未到上元节便又复工了。
北伐成就斐然,开元四年的新年便格外的喜庆。
上元夜李固登上宫门城楼,向着御街洒下了内造的小金钱,与民同庆。
百姓们笑喊着去抢,去捡。皇帝亲自洒下的金钱要是能捡到,可以做传家宝。
李固本只是应臣子们的要求来走这个过场,不料真的站在这高高的楼上,望着御街灯光辉煌,百姓笑逐颜开,脚下抢到了金钱的人跳着笑着,又高喊“万岁”,便不由被这情绪感染,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今年,是一个好年。
他想着,眼睛望向了远方。
近了,很近了。
上元灯节过去,所有的衙门都复了工,店铺开张,人们走出家门,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只是那新年喜庆的气氛却还没有结束。御街上还扎起了彩楼,挂上了宫灯。
因为,再过两天,那位曾经的云京明珠,前赵的宝华公主就要回来了!
这真是令人们的心里说不出得痛快。
前赵腐朽无能,连皇后嫡出的公主都送给了胡人,何其的憋屈。
而大穆的皇帝,却将这公主接回来了!
这新朝,充满了朝气和力量,虽然江南岸尚未入版图,但北方已经靖平。百姓休养生息,这些年动乱中受到的伤害,渐渐平复,他们的生命力和活力又充沛勃发了起来。
整个新朝,都蒸蒸日上。
开元四年元月十八这一日,谢玉璋离开云京八年,在二十二岁这一年,再次看到了云京雄伟的城门。
“殿下。”迎接的官员叉手,手掌打开伸向城门,“请——”
杨怀深把谢玉璋送入了大穆国境,便折返了战场。在国境处,有李固派去迎接的人。
他们以公主之礼迎她。
谢玉璋抬头望了望高大的城墙,深吸一口气,一夹马肚:“走。”
落后她半个马身的,是林斐。再后面是谢玉璋的十二名侍女。
这些女郎们没有一个人坐车,她们骑着骏马,马蹄声声,踏入了云京城的大门。
门洞深且长,虽墙壁上点着灯,依然幽昏。
痛苦的初夜,不堪的经历,被抛弃的绝望……前世的种种,化作粘稠的空气,令谢玉璋的每一步都费尽极大的力气。
晚秀、月香、明晴、苏合……那些枉死在草原上的女子魂魄哀号着向她缠绕,流着血泪控诉着她们遭遇的种种可怕和可悲。
她们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插进了她的胸膛里,撕扯着她的头发,拼力地想把她往后拖,拖到那无尽的深渊里。
但谢玉璋紧握缰绳,坚定地踢着马腹,让胯/下骏马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将刚从地面浮出的残魂踏碎。
城墙再厚,门洞再长,也终有尽头。
突然间强光刺目,谢玉璋闭眼一瞬,再睁开。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她的前世在阳光里灰飞烟灭。
笔直的御街尽头,隐隐看到宫城巍峨的影子。
无数百姓站在街旁,拥挤着,期待着。无数的眼睛盯着她。
她——谢玉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