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老云京人都记得宝华公主的样子。
云京素来风气开放,贵女们像郎君们一样好冶游。她们穿着剪裁精致的骑装,带着婢女豪奴护卫骑行在云京街头的样子,也是云京的一景。
那时候大家要是听说宝华公主过来了,都会赶紧丢下手里的事跑到街上去看一眼。
云京明珠,美丽似云烟一般,带着笑从他们眼前飘过。
要是内卫们的马不小心踢翻了街边小贩的货筐,损坏了货物,她一定会停下来叫人赔偿,脸上还带着笑容,笑容里有歉意。
她的笑啊,就是这云京城无边繁华的见证。
所以当年这位皇后嫡出的公主被送给了胡人,有些云京人甚至哭了。有些老人说:“这是不吉之兆啊。”
果然一语成谶,那位公主远赴漠北之后没两三年,云京便血里火里。
好容易新帝入京,大穆初立,云京人才自苦难中解脱了出来。死去的亲人已无法再生,遭受过的苦难也成了心底的伤痕,可到底也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突然之间传来消息,大穆皇帝已击败了漠北汗国,王师一路北上,将对天山的处罗可汗主动出击,誓要靖平北地。
比这更意外的是,皇帝把那位宝华公主接回来了!
有赵一朝几百年,嫁去漠北的公主们,可有一位能落叶归根的?从来没有过!
新朝当真是不一样啊!
新帝真是位雄主!
人们从听到消息那天就在盼了,盼过了新年,盼过了上元灯节,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一天则是从早上就在盼,这一早上也不知道多少匹快马飞驰入京报信。
终于,人们听到街上喊:“来了,要来了!”
大家纷纷丢下手里的事,跑到了御街上去。大穆朝立国以来,云京第一次出现万人空巷的景象。
“唉。”有人叹道,“不知道宝华公主现在什么样子。”
这一句,叹出了大家的心声。
那曾经羡慕过公主美丽衣裙的少女,如今已经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肚子里还装着一个。
那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过公主面容的少年,如今面有烟尘,已失去了天真。
那在兵祸中失去了儿女孙辈的老人泪水纵横,道:“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
那样娇柔美丽的小公主,不管在蛮夷之地遭受了怎样的磋磨,不管变成什么模样,她能活着回到故土,就已经是无比的幸运了。
仿佛喻示着,他们这些人,也像她一样,从此安稳,再不会有苦难了。
真叫人心里安定。
他们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马蹄声声。
先出现的是公主卫队,在前清道。
卫队当年自京畿兵营抽调,大家都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
可回来的男人们跟从前不一样了。他们或许不是什么精锐之师,但他们的眉间早没了懈怠之色,全是在草原上磨炼出来的警醒。他们皮肤黑了,身体壮了,马术不知道精湛了多少倍。
后面跟着的是公主仪仗。
新帝的公主尚小,还未曾单独出行过。谁都想不到,在大穆朝第一个打出公主仪仗的,竟然是前赵的公主。
这些仪仗簇新闪亮,显然这迎接的仪式,并没有半分敷衍。
当仪仗全部走出城门,后面没有立刻出现别的什么人。
在城门附近围观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候公主的车驾。
片刻之后,没有车轮声,却有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一个女子走出阴影,出现在阳光中。
她闭着眼睛微微仰头,似是享受了一瞬的阳光,随即睁开,一双凤目扫过众人,直直望向远方的宫城。
随即,她一踢马肚,继续向前行去。
御街上落针可闻。
数不清的围观百姓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先前那些说笑、猜想、感慨的声音都消失了。
每个人在今天之前都想过,宝华公主会变成什么样子?每个人的想象或许都不一样。大概,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宝华公主。
但,谁也没有想到在草原历经八年,先后嫁过两位可汗历经战火磋磨的宝华公主,会是现在的样子。
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女子骑着高头骏马,裘皮斗篷拂动,纤细腰肢时隐时现。
她身姿挺拔,眼睛如黑色宝石,闪动着光华。
或许不再天真,不再不知世事,但她长大了。劈开了风霜血雨,她骑着骏马回到了云京。
她的眉间沉静疏阔,没有人们想象的颓靡委顿,风霜烟火。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那些磋磨她的都早被她踏碎,只磨砺出了她耀人的风华。
在她身后,一名丽人梳着发辫,作未嫁女的装扮,光润玉颜,气韵高华。
紧跟着,后面十二骑皆是女子。
她们都是云英未嫁的年轻女郎,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当年离开时,都不过才七八岁年纪而已,对云京实在已产生了陌生感。
但她们个个精神抖擞,骑术精湛,浑身上下都充满勃勃的生机。
面对着痴了的百姓,那美丽耀眼的公主微微一笑。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她踢马前行,丽人和侍女们从容跟上。
过去了许久,城门的寂静才被打破。每个人的耳边都听到了长长的喟叹之声。是自己发出的,是身边人发出的,是每个人,不分男女老少。
美丽的云京明珠没有被岁月催磨。
昔年宝华公主如何惊艳了草原,今日,便如何惊艳了云京。
御街两旁的酒楼早就满座,楼上临街的包间价今日格翻了好几倍,依然一间难求。
这些人亦如楼下街旁的百姓一样,在谢玉璋经过之时,被她的姿容摄得齐齐失了声。
过了许久,有人缓缓吐出一口气,赞叹:“佳人自鞚玉花骢,翩若惊燕踏飞龙。”
又有人笑赞:“既美且慧。”
旁人懵懂发问:“怎么说?”
前一人道:“她竟穿着胡服。”
不止是宝华公主,她和她身后的女子们,统统都穿着胡服。
有人不满道:“她这是不愿做中原女儿了吗?”
前一人道:“错,她只是不愿做原来的自己而已。”
有人恍然大悟,以拳击掌:“原来如此!”
看到别人看过来的不解目光,他笑着解释:“这位公主穿着胡服,便是出嫁从夫,以漠北汗妃的身份归来。她这是……抛弃了前赵公主的身份啊!”
众人皆恍然,如此,便理解了。再无人因此而责备她。
她还立了那样大的功劳,从此以后,她以这功勋在新朝立身,的确不用靠着“赵公主”的身份活了。
只不免有人笑道:“这位汗妃有倾城之色,不知道今上预备如何安置她?”
那些话本子里,亡国公主和新朝皇帝的爱恨情仇,从来都是令人们喜闻乐见、心痒难搔的。
禁中。
一重重的宫门穿过,谢玉璋终于来到了含元殿前。
含元殿高大雄浑,俯瞰云京,是皇帝上朝听政的地方。在今天这么好的天气里,谢玉璋在阶下抬头仰望,觉得这大殿比她从前记忆中更加巍峨。
听到了那一声声传出来的“宣——”,谢玉璋踏上白玉阶,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文武百官无数道目光都朝她看来。
谢玉璋望着那高高御座上的男人。
那男人也望着她。
行过了千里,穿过了岁月,她和他,终于再次重逢。
但那男人和她记忆中的青年不一样了。
他的面孔比那青年更硬朗,显示出他也经历了风霜。他的气势威压已经不是当年的青年可比得了的。
谢玉璋知道,御座上坐的,其实是一个她认识了许多年的人——大穆开国皇帝李固。
她踏过前世今生,终于又和这个人见面了。
“臣妾,”谢玉璋走到殿中,提起衣摆,“漠北汗妃阿史那谢氏,参见吾皇陛下。”
至于那个在雪丘上窥她,在帐前护她的青年。
……
忘了吧,就忘了吧。
漠北归来的汗妃膝盖落在大殿金砖上,举手过眉,纤细的腰肢弯下,俯身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个女子真的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吗?李固恍惚了。
就和所有的云京百姓一样,他的心里,也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宝华公主谢玉璋。
可当这个自称阿史那谢氏的谢玉璋走进大殿的刹那,李固心中的那个谢玉璋就模糊了。
明明,从前她一颦一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几乎是在刹那间,那个明媚柔美的少女,就飞快地模糊了面孔。
当她跪下去的刹那,李固从这神思中挣脱。他清楚地听到了锁链碎裂的声音。
这些年,不论别人怎么畏惧他,怎样称颂他,李固的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我,够强大了吗?
面对妻妾,他会问自己,能否护住她们一生平安?
面对士卒将领,他会问自己,能否带领他们一直走到最终的胜利?
甚至哪怕他已经穿着龙袍坐在这高大雄伟的宫殿中俯瞰云京,他依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足够强大。
若足够,则为什么那个纤细的少女还在漠北受着煎熬?
为什么她还在那里以色侍人?
这对自己一声声的质问,不知道从何时起好似锁链一样将他牢牢捆缚。他每每挣脱不出,便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
但是今天,当面前这个女子双膝落地的刹那,皇帝李固听到了锁链崩裂的声音。
他盯着那女子伏下去的背脊,站了起来。
随着起身,那些捆缚了他许多年的锁链嘁哩喀喳碎落一地。
皇帝站起来,觉得身体无比轻松,前所未有地充满力量。
他已经将她都接回来了。
此时他知道,他的确已经足够强大,可以君临天下。
皇帝望着下面拜伏的女子,沉声道:“免礼平身。”
那女子闻言,从容起身。
她站起来,微微扬起了面孔,直望天颜。也给了皇帝仔细看她的机会。
比起从前如烟如雾的少女,眼前的女子似乎凝实了。
她的面孔有了些变化,眉目疏朗,瞳眸耀人。少女时便已经是人间殊色,如今长成,那眉间的沉毅和勃勃的生机与他想象中很不一样,但,不妨碍她倾国倾城。
她,是谢玉璋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