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马蹄溅(1 / 1)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诗经·野有蔓草》

“呼——”

跑起来的时候,身边的一切都在不停的往后倒退着,就像将所有的过往一股脑的丢之身后。

快一些。

快一些。

——再快一些!

“再找找。”

“去那边看一看,可不能让二小姐跑了。”

“再往那边找找。”

谈府的府丁打着灯笼分散了开来,急匆匆的赶着在街巷里搜寻着谈凝的身影。

——再快一些!

风,如猛兽一般的冲入了喉口,谈凝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不停的往前跑去,明明是秋末冷瑟的天,她的额角却汨出了一层层的汗水。

“踏!”

“反了!”

谈府,谈昌卓勃然大怒的掀下了礼桌,“我谈府没有这样的不肖女!给我去找!所有的人都给我找!老李,去把那季余叫来,让他知会官府一声,就说谈府入贼,让他派一支守巡过来抓贼,抓到重赏,今夜我定要将那不肖女押去祖祀的灵牌前给打死!”

“……”桌上的礼点尽数被摔落在了一地,响做一片。

谈府的一应人噤若寒蝉,便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裴尚之换上了一身男一脸铁青的恨色坐在一旁,显然,他已经知道自己被谈凝给耍了。

谈桦坐在了角隅,一只手按住了包扎好的伤处,一贯沉默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父亲怒火中天说要打死阿姐的时候,攥着衣袖的手一紧。

阿姐——

——快逃!

“呼——”

盘得不稳的单髻在剧烈的动作中松散了下去,那长发便如瀑一般的披得一身。

跑起来。

努力的跑起来。

——拼尽全力的跑起来!

厉风,撕裂着万物,如刀一般的一刀一刀的刮在了脸上,生疼,生疼,却又在无比清晰的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的这一事实——

……有些喘不过气来。

……肺,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生疼。

剧烈的跑步让身体有些负荷不起,撕裂的疼痛,却仿佛是生的证明一般让人清醒而又迷茫。

“呼,呼——”谈凝一手撑着膝盖一边扶着一旁的白墙不停的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要去哪里呢?

谈凝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思忖着,一时之间也没个头绪。

她常养在深闺中,除了和姊妹们踏春游湖外就鲜得出门,即便是出了门也多是坐轿子,哪里又会认得什么路。

一应的亲戚叔婶姨伯多是站在父亲母亲那一边的,她不能去借住。

姊妹们那里也不能借居。

“踏踏踏踏。”正在谈凝思忖的这一会儿,却听着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响起,谈凝心下一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从心中油然而升。

“去那边看看。”

“掌柜的,刚才可有姑娘前来投宿?”

“喂,那边的,可有看到谈府不久前跑出来的人吗?”

“……”

是夜巡的士卒们持矛齐步的跑过了街巷,挨家挨户的拿着画像往客栈里找了过去。

谈凝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这么快就有人找了过来,而更超出她的预料的是,除了府上的那些仆役们,竟然还有官府的人。

有官府的人调度过来,这可就棘手的多。

“……”谈凝扶着墙壁的手是冰冷的,隐有的不受控制的微颤。

既然有官兵的介入,那这濮阳城再呆下去迟早是会抓住的,只是现在早就过了子时,城门已关,她又要怎么离城呢……

谈凝藏在暗巷里压着翻腾的擂鼓心跳一双眼睛不停的转动,末了,她将视线转向了城郊外边的山峰上,一时沉下了目。

既然官道大门走不了,那么,她就走野林小路!

如今对于谈凝来说,就算是再可怕再危险的事,放在被抓回去与扈梁成亲前便是不值一提。

“踏踏踏踏。”

等着巡守从街巷穿过的时候,谈凝探出了身跟着往外山上跑了过去。

……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

“怎么这般的亮堂呢?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几家浅眠的百姓被城中的声响给扰了清梦,便披了件外衣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嘟囔着抱怨着一边睡眼惺松的拉着了百叶扇,待看到一片火光冲天,登时被吓了个激灵。

“这!这是哪家着火了吗?”

“诶!当家的,你可快来看看,外头好像着火了,正乱着呢!”妇人惊呼道。

火,是濮阳城中最忌讳的东西,触火而必生灾,是国中一贯的认知。

国人视这种颜色为妖异。

但却忘了,整个太缇之国都是在火中涅槃而起。

“谁?!”

“什么人在那里!”

“追!”

到底是经年巡城的守卫,谈凝在穿过梓林道往马场方向过去时终是无可避免的惊动了守卫。

马场后面是一片狩猎的山围,听五哥说从那里有一条路可以接通小飞仙峰。只要穿过小飞仙峰,便就出了这濮阳城。

“踏!”谈凝一揽肩上的包袱拼命的往马场的后围冲去。

别回头。

跑起来。

——不要害怕!

“找到了!人在梓林道,往百林马场方向去了!”

“去通知谈老爷!”

“一队人跟在后面追着,在分去另一队的人往山下包抄过去,她这是准备出城!”

经验丰富的巡守在找到谈凝后,只看着她跑去的方向就很快的就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便在一瞬间分派详细了下去,几人领了队分抄着往另一边过去。

“……”

跑起来的时候,大脑是一片的空白,只听着风声嗡嗡地在耳边响着。

谈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又为什么还活着。

只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的呐喊着,拼了命的拉着她往前跑着,不顾一切的往前跑着。

跑起来。

跑起来!

——一定要冲破了这个牢笼!

否则,否则——

前世的碎片列列在目的从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了雪月下她披着发一身白色素衣的托着灯往枯井里一步一步的走去。

听她心如死灰的浅浅低吟着,在那一场纷飞的大雪之下。

“……”谈凝闭了闭目,随即很快的睁开了眼睛。

既然如今她活着。

那么,她定要好好的活着,努力的活着,拼了命的活着!

——谁,也别想抓住她,逼她就范!

“吁——”谈凝割开了栓着马的绳,跟着翻身上了马背,凛目之下只一手拉起了缰绳策马而走。

“驾!——”马蹄飞踏了过去,直往山林中奔去。

“追!”

赶来的巡守只捞到了马蹄后的一阵尘烟,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的消失在野林中。

“追!”

“快跟上去!”

举火追来的巡守们沉着脸一拉马绳纷纷上了马,紧跟着往狩道中追去,只是不想眼前不断的有落枝挂藤飞挂了过来,有几个没看清的士卒被带落下了马背。

惨叫声顿时从身后四起。

“嘶!——”跑到前面的谈凝一边策着马一边就着那柄兽刀小刀一路割断了树藤和树枝,借着制造路障,好为自己争取得更多逃跑的时间。

山风在耳边肆意的呼啸着。

隐隐的听见野兽的嚎叫声。

“吁!——”座下的马儿突然被林中的野藤绊倒了马蹄,便作了一股恼儿的栽下。

骢马长啸。

谈凝从马背上径直的摔下来,直往山下滚落下去!

……

长夜寂寂,濮阳城数十里之外只有一间驿站前的灯笼高挂着,经风之下烛影撞撞。

驿站。

正在柜台前打盹的店主人被个十四岁的少年给吵醒了。

“谁啊,滚一边去!”店主人恼然的摆了摆手,也没睁眼。

“喂,你可给我醒一醒,我家主子还急着赶路呢!”

那小少年扰了别人的清梦,却反过来比店主人还要恼的样子,见他没理自己,又伸手推了他一把,“醒了!快去给我换几匹良驹,要是耽搁了我家主子的急事,你有几条命赔!”

店主人被他推得半睡半醒的,“你家主子谁啊这么大口气……”

惺松的睡眼,在看到垂在眼前的令牌时,驿站的店主人登时打了个激灵,七分瞌睡全部飞去。

“是,是……”

“看清楚了?”

“看清了看清了看清了,不知道爷是有什么事情要小的去做?”店主人一脸惶恐的小心翼翼赔着笑脸,唯恐惹着对方不快。

那个小少年收起了令牌,清貌的脸上满是仆仆的风尘,像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一样,“我家爷有急事赶着回城,你去选几匹良驹过来,在备上一些软缎,打些干净的水过来。”

“是是是!”店主人诚惶诚恐的恭身听着。

“可得仔细了些,出一点差错定拿你是问!”小少年瞪他道。

“哎!”

店主人连连应下,忙赶着进屋去备置,险险的带下了那一排的酒架,只绊了个趔趄连滚带爬的急急忙忙冲进了内屋。

他这番动静生大,便是惊动了内屋里休息的妻儿。

小儿子打了个滚继续流着口水做梦,但是夫人却是被他给吵醒了。

“什么事啊?”店主人的夫人有些恼的斥了他一句。

“快,快些起来招待着!”

店主人把家里一应上等的软绸全搬了出来,手忙脚乱的在去开来一坛埋了快十年的老酒,一边搬着东西一边叫着,“有贵客来了!”

说着还不忘翻出了挂在橱里那一串马房的钥匙,跌跌撞撞的赶去了外头。

秋夜里起了风,见驿站外的灯笼经风轻曳着。

那驿口正停了一辆马车。

“爷,您在等一等,我去打些水来。”换好马匹,那个小少年隔着马车恭敬的对里头的人说道。

“无妨。”马车里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听着雍华威然。

“爷,这都赶了整整一天的路了,不吃东西也就算了,连水也不怎么喝身体又怎么受得了,何况您这身体实在是经不得这些……”小少年忧心满满。

“禄民。“马车里的人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快去快回罢。”

“哎!”

那个叫禄民的小少年应声之下取了水囊,“爷,你就在马车里等片刻,这秋夜里的天外面风大,可仔细着别着凉了!”

说罢,忙赶着再一次进了驿站里头打水。

夜深了下去。

见着那一袭冷月高挂于天空之上,乌云半掩。

谈凝拖着伤疲累累的身体蹒跚着走在山道上,从山上一路滚下来也是拉住了几根软藤才保住了这一条命。

“……”谈凝一手扶着树身一手压着肩上的伤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伤得怎么样了,唯一的感觉就是全身像散了架一般的生痛。

只是,她还不能停下来。

不知道追兵有没有追到了这里,那个时候匆忙着她有听到追来的士兵说着要分抄到山外来截住她。

……到底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能够让她哪怕只是稍微的喘一口气?

谈凝不知道,她只有继续往前走着。

“……”只歇了一口气,谈凝扶着树身,一手压着伤口蹒跚着继续往前走去。

这里,是哪里呢?

她究竟跑得有多远了?那些人还会不会追到这里来抓她?

前面,隐约着,好像有光……

谈凝一手压着伤口勉力的往前跌撞着走着,一张脸色却是比天空中的那一席冷月还要惨白。

有一辆马车。

隐约的似乎还能听得见那屋里传来几声人声,只是有些听不得真切。

谈凝支着伤疲沉重的身体,一手拉住了马绳,勉力的翻身到车辕上。

跑吧。

继续往前跑。

能跑多远就是多远。

不要停下,不要妥协。

停下来是让无尽的恐惧如毒草一般疯狂的滋生。

妥协则是让自己坠入万丈的绝望深渊。

如果重来一次也注定了她是一只会被抓回去的笼中雀,那就让她死在破笼亡命的时候吧!

谈凝瘫倒在车辕上,一只手止不住发颤,却还是拼命地死死抓着那根马绳。

“驾!”

她振绳而驱。

见着马蹄倏地一踏,那辆马车紧跟着往前冲了出去!

“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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