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旻来的出人意料,荣府内原无预备,定下接风宴来,凤姐足足忙了两个整日,方递了请帖过去公主府上。
至晚间,好容易送走了过来回话的媳妇们,凤姐便歪在炕上直嚷腰酸得不行了。平儿忙叫彩明,“眼里便没两点子活儿,净跟着小丫头子混顽,这会子还不过去给奶奶揉揉腰捶捶腿呢!”
彩明忙放下手中抓着的果子,取了美人锤来笑道:“就这么点子空闲,就叫你抓着了,我也是溜溜儿跑了两天——这个公主也太会作弄人了,又不是咱们什么亲戚旧交,来了就又是接风又是摆宴的闹腾,折腾的奶奶都不得安生。”
正说着,凤姐忽翻身起来,照着彩明脸上就打了两个脆生的嘴巴子,指着骂道:“没眼色的下作东西,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哪里爬出来的,就敢说这样话!”
彩明脸上火辣辣的,捂着半边脸哭道:“我也是心疼奶奶。”
凤姐立着眼睛,伸手尖锐的指甲几乎戳到彩明的鼻子上,“放屁!别的时候不见你心疼我,今儿倒是心好呢。”她冷笑两声,抚着鬓角道:“什么时候你托生个好胎,也从娘娘肚子里爬出来,再过来说这些!”
平儿忙上来赶着彩明出去,便亲自拿了锤子来轻轻给凤姐捶着,劝道:“奶奶今日这么大的火气做什么呢,犯不着为了旁的发作自己身边儿的人,到底彩明是太太给的,跟彩霞彩云两道儿。您骂她两句还罢了,当着这么多人打她一下子,她又怎么挂得住脸呢。”
凤姐靠在石青金钱蟒引枕上,捂着头不耐烦道:“往日也还罢了,如今我是瞧着二太太那里来的人愈发没个规矩——这些话也是她能说的?你也听见了,安定公主是多大的威风,就是真对咱们府上不满,旁处我是不管,那也不能是咱们这个院子里的人惹的。”
“再两个,咱们王家跟楚家,托个大说,是有交情的,当年太爷不是在老王爷手底下做事?这个统制县伯还是人家出了力。我也听见家里人说起过,当年每逢年过节,还要给楚家送节礼拜上官,这也就是现今王爷袭爵,不受礼,才罢了。”
“林家跟楚家结了干亲的事瞒得紧,咱们竟两点风声都没听见。所以二太太这事,我私下里揣摩着,未必是知道安定公主要来,只是针对林姑娘罢了。不想就撞上了公主,如今的下场你没看见?今日老太太那里送来的对牌不是你收着了?现放着两个例子,还上赶着触霉头呢,不是没长眼是什么。平日里我敬着二太太,毕竟论起来她还是我姑妈,到了事儿上,说不得就要各人自扫门前雪了。”
凤姐有两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炕桌上的插瓶,瞥了两眼平儿,“若不是彩明实在不是个聪明性子,我还要疑心她是不是二太太那里送过来故意挑拨的。”
平儿笑了两声,见凤姐认真,方郑重起来,琢磨着道:“不能罢?平常也不见彩明怎样,她也不能有这样的心眼儿。”
“她说话不经脑子却是真的——你下去了往咱们院子里都传话去,皮子都给我紧着些。我知道修建省亲别墅他们一个个吃的盆满钵满,心气儿也愈发高起来了,很有些看不上人的意思。这些我都睁两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如今跟公主府紧邻,得罪了那边的人,我也不保着他们!麻溜儿收拾干净了给我滚蛋!”
平儿忙答应下来,又劝凤姐消火儿,“回头我说给他们听,奶奶说话他们还是知道分寸的。”
凤姐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什么事情都挤到一堆儿来了,比蓉儿媳妇去了的那阵子还忙些。这程子家里也不安生,叔叔那里要过继一个嗣子,太太动了心思,特意从金陵来信打听。看这样子,是要我从中说和,过继王仁过去——却也不想想,叔叔家那位婶子素来就跟她不睦,这会子可是要给她挑儿子,她还能答应了?”
平儿听着,揣摩半晌,忽道:“奶奶,您适才不是说咱们家跟楚家……那想必安定王爷说话,在咱们家也有分量。安定公主又是王爷的女儿,现离着咱们这么近,这不是个机会么?”
凤姐先是要笑,“再怎么着这是咱们的家事,人家外人怎好插手的。”过后却有些心动了。
平儿道:“咱们殷勤些,又不下本钱。”
“再说罢。”凤姐嘴上应付了过去,心内却慢慢打算起来,只是不肯先说了,唯恐传出去,便转了话头,“二爷呢,不是说回来了?他带着那班女孩子回来,慌得我紧着叫他躲出去两日,省的叫人迁怒了,还没人出头。躲了两夜也就罢了,如今二太太顶了雷,怎么他还不回来。”
平儿忙道:“过午回来了两回,听见说奶奶不在,又说园子里送来了许多帐幔帘子要过去盯着查数儿,便忙忙地吃了点子东西就过去了。晚间过来传话,在珍大爷那里歇下了,叫奶奶不必等他。”
凤姐点了点头,“叫昭儿过去看着,没的别叫他跟珍大哥哥顽那起子不干不净的顽意儿。”平儿便说叫了人跟去了,“小蓉大奶奶才去了,想他们也不会叫人来,多半是喝点子酒就睡了。”
凤姐也觉贾珍这个时候不能叫些娈童妓子来,放下心来,便觉困顿,去了床上渐渐合眼睡了。
次日便在贾母院子花厅收拾出来用作退居,前厅摆了宴席,楚旻带着黛玉来了,先请入后花厅更衣献茶已毕,贾母再三解释了接黛玉的原是下人自作主张,已经处置了,“都撵了出去。”
楚旻和黛玉都心知肚明,贾母这已经是能给出的交代了。楚旻心内有了主意,黛玉便点头,“也劳动老太太了。”
贾母忙请赴宴,众人谦让半日,方至前头入了席。
楚旻便坐了首席,左边下手便是贾母,右边便是黛玉坐了,楚旻又看四周迎春等人都未过来,便笑道:“怎么不见府上姑娘们?”
贾母忙回道:“无诏无品女眷不敢擅入。”
楚旻笑道:“今日原不是什么正经宴席,不过是承府上的情过来聚两聚,要紧的还是让玉儿跟姊妹们都熟悉熟悉。很不必拘束了那些礼仪,倒是叫进来都见两见才好。”
贾母忙叫迎春她们姊妹们都过来,见了礼便要分坐,邢夫人原在贾母身后侍立,楚旻见了便也让她入座,邢夫人还不肯,楚旻笑道:“这座上都是小孩子家,都坐了,反叫夫人一个长辈站着,不甚合礼。原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快坐下咱们好开席——难不成府上小气地这样,还要饿我两饿?”
众人都笑起来,邢夫人这才坐了。
两时底下呈上戏单子来,递至楚旻跟前,楚旻谦让一回,请贾母先点,“到底是年老的人家,我倒不好占先了。”
贾母自是不肯,楚旻便递给黛玉,笑道:“玉儿点一出,这回原是为了你来的,自然先要你尽兴方好。”众人不由侧目,心内都犯了嘀咕,暗道公主和林姑娘还真是要好得紧。
黛玉自也不肯先点,到底不合礼数,便笑道:“我是什么都好的,还是姐姐先点一出。”
楚旻这才拿过了戏单子,在手内翻看两回,却也不着急点,先笑道:“怎么没看见昨日府上二夫人呢?”
“哦、哦。”贾母心头一突,赶紧笑道,“公主恕罪,她今日本也要来的,可不曾想晚间风吹着了头,清晨起来头痛得很,竟不好过来伺候。”
楚旻忙放下了戏单子,挂上两副关切的样子,“要紧么?可要我请个太医来瞧瞧?”
贾母忙说不碍,“竟是歇两日便好了,也叫了家里常来的太医看过。”
楚旻摇头道:“那也不成,我心内总是惴惴的,却好似是为了我病了似的——这样罢,请过来我瞧瞧,若是真的不大好,也不能耽误了才是。”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贾母也再不能推辞,便叫鸳鸯请了王夫人过来。楚旻看时,果见王夫人唇色苍白,脚步虚浮,勉强过来行礼,看着面色也不好,“公主,妾失礼了。”
楚旻忙叫人搬座位,“赐座,也不必站着了。”又仔细打量王夫人面色,半晌笑道:“我瞧着倒不大要紧,许是昨夜灯下看不好,府上事情又多,两时心思辗转也是有的。倒是吃几杯酒,大家顽笑,活动半日出了汗就好了。”
王夫人心头一动,这或许是个机会?如果公主不在意,那贾母那里就好说话了,忙强打起精神,笑道:“殿下说的极是。我这会子倒觉比方才好些。”
贾母却直觉不对,安定公主不来找麻烦就是好的了,还能主动跟罪魁祸首示好?
然而容不得她多想,楚旻满意地笑了,两时又有底下人过来请开戏,贾母只得收了心神,笑请楚旻点戏。
楚旻也不再推辞,拿着戏折子,手指慢慢滑过,口内不紧不慢地笑道:“看着老夫人膝下合乐,两大家子的人承欢。我心里倒有几分感触——就点《钓金龟》、《目连僧救母》两折罢。”
这两出戏说的都是孝顺的故事,贾母倒没觉着有什么,忙笑着谢楚旻称赞,便传下去叫他们排演开来。
两时台上老旦独唱,正唱至叫张义我的儿,便有“莱子斑衣”两句,说的是老莱子年逾古稀仍穿上彩衣,扮做婴孩逗父母顽笑的典故。现如今也有专门做这出戏来唱的,不过那就是办成丑角也引人发笑了。
楚旻便笑道:“这也是至孝了。”
贾母忙笑着附和,“殿下说的很是,都是古人至孝之举。”
楚旻摇了摇头,“何必是古人呢,我瞧着如今老夫人这里也不差什么。”她说着,倾身向王夫人两侧,似是玩笑两般,笑着道:“就是不知王宜人有没有这份孝心?”
王夫人两时呆愣住了,“什、什么?”
楚旻垂下了头,慢条斯理道:“宜人没听清楚?我是说,这莱子孝亲倒是容易,也不需别的,扮上戏文样子,上去唱一出也就罢了。常听见说府上贾存周贾大人惯有孝顺之名,现放着老夫人在这里,不知我等能否得见史上斑衣戏彩之幸?”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楚旻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放过王夫人呢~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