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尚义看起来是个本分人。她的眼光永远只盯着自己脚下那一小块儿地方,如果不叫她抬头,她是不会拿眼睛乱瞟的。
当她进来的时候,兰西已经草草擦干了眼泪,几个宫女也都停止了呜咽。纵使如此,宁致殿里头的气氛也是非常古怪的。刘尚义一个“外人”,有一点儿的举动失措,都会被放大成极严重的不妥当。
然而刘尚义的行止就真的叫人挑不出毛病来。她连行路的姿态都是端庄的,让人从心底下生出一种暖洋洋的踏实感。兰西瞟了身边的翠微一眼,心道,若是翠微能有刘尚义一半稳重,她这个做娘娘的也就好混多了。
翠微虽然接收不到兰西的眼神暗示,但也在盯着刘尚义看,脸上也有几分赞叹。
刘尚义就这样在一宫人的各色打量中,迈着小碎步,连裙子都不曾摇动一下地迈过殿门,稳稳福下身子:“皇后娘娘万福,奴婢给娘娘请安了。”
兰西抬抬手,一声“免礼”。直到这俩字着了地,刘尚义才直起身子:“娘娘可还好?太后娘娘遣奴婢来送些东西。”
“东西?”兰西一怔,随即领悟到大概是太后知道她哥哥出了事,送点东西以示慰问——果然,被拉在太后一党之后福利都好了不少啊。若她不是“太后那边的人”,出了这样的事太后大概只会偷着乐了。
刘尚义点头:“是!”随即一挥手,自有跟着她的小宫女将一个用鹅黄精缎盖住的盘子端了上来。那盘子里不知内装何物,反正不是什么大件的东西,从上头一点儿都看不出形状,倒像是全空着似的。
那宫女倒也规矩,走上前来,将盘子交给翠微,便眼盯着脚地退回了刘尚义背后。兰西伸手,揭了那黄缎子,手却僵住了,停在半空中。
那盘子里头是个同心结。
兰西抬起头看看刘尚义,再低下头看看同心结,实在是有点儿想不通。刘尚义是太后的人没错吧,刚才她也说是奉太后旨意来送东西没错吧,那么送个同心结是什么意思?
这玩意难道不是用来定情的……吗?莫非在这个时空同心结还有别的意义?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翠微,果然这姑娘也是一脸惊愕。
“这……刘尚义,”兰西强自镇定地问:“母后让你来送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别的嘱咐?”
“没有。”刘尚义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了:“太后娘娘说,娘娘冰雪聪明自会领悟。”
冰雪聪明你妹纸啊。兰西很想骂一句,这个时空的人敢情是打小没玩过别的,只会猜哑谜吗?连皇帝都觉得我天然呆了,太后你这句冰雪聪明算是讽刺呐,还是搞笑呐?!
但是当着宫女的面,兰西也不能接着“啊其实我是个傻蛋”下去,只好点点头,装作了悟:“本宫知道了,刘尚义请回吧。”
刘尚义也不多话,行了个礼就退下了,留下很想抓狂的兰西,一脸不解的翠微和一屋子“囧”的气氛。
“娘娘,您说……太后为什么送您同心结啊?”翠微终于问了出来。
“同心结是干嘛的?”
“……定情的。”翠微的脸一下绯红,但还是答了出来。
“那你说母后给本宫这个干吗?”兰西自己猜是太后想巩固结盟关系,但这话不好直接说。后宫拉党结派的事儿到底也是个忌讳。这种情况下不妨启发翠微自己去猜想好了。
翠微一怔,果然点头,可脸上却添了层疑云,低声道:“娘娘,太后现在要和您结盟,是要对付谁呢?”
兰西被她问住了。
她只想到太后给她同心结会是“同心协力”之意,却不想太后要和她一起抵抗的会是哪个敌人。如今放眼后宫,萧氏已经被贬黜为良人了,能折腾出的事儿也实在有限;至于文夫人,她一开始就是太后的人,再怎么样也轮不着她去风口浪尖上跟太后对着干。
而刨除这两位,后宫里还有谁值得太后和皇后两个人协力对付?
见她不语,翠微又小声补上一句:“娘娘,奴婢看您还是得多当心些。就算是萧氏还有本事折腾,也该文淑媛去管她了,您……”
“这本宫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本宫……真没心思想这个。”
兰西深知,即使她人在后宫,但到底是武家的女儿,脱不开这家族的。武家的大公子和女婿此时都不知生死,对武家的实力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家里的背景都黯淡了,她还有什么本钱和太后妃嫔斗智斗勇?
当务之急根本就不是和从来没得宠的文淑媛较劲,也不是去穷追猛打似乎已经进了死路的萧良人,而是如何平安度过家族势力受挫的这一段艰难日子。
冬天养生都讲究个早睡晚起呢,而现在对她这枚武家钉在后宫的钉子来说,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冬天。
听了这话,翠微登时凝重了脸色,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娘娘可还是在想……想大公子的事儿?”
想着她这么说也没错,兰西便顺势点了点头:“本宫心里很是不安啊。”
“这奴婢也懂。”翠微同情地轻叹了一口气:“大公子打小儿就疼爱娘娘和大小姐,每次娘娘淘气都是大公子替娘娘挨罚呢。奴婢可从没听说过谁家的兄长待妹子这么好的,如今……谁知道呢,但愿好人好报。现在京城都一天冷过一天了,朔方那儿,只怕下雪了吧。大公子要是真遇了险,会不会冻着呢……”
兰西原本对武初凝的大哥没有什么印象,武初凝的资料里也只提了一句有这么个哥哥,待自己非常好,但进了宫之后便也再没有通过消息。于是在兰西记忆里,这哥哥也成了路人甲的存在。可听翠微这么一说,她立刻想起了省亲时见过的站在“父亲”身边长身玉立的青年。
她那天没和他说几句话,但目光交接时,仍能清晰辨出他对自家妹子的那份怜爱。这种和利欲无关,和欺骗无关,哪怕在武太师的眼里都找不到的情感,却独独在他眼里满得要溢出来了。
傻瓜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因而也真的担心这个进了深宫的妹妹吧。
人人都知道这后宫是见不得人的肮脏地方,可人人也都想将自己的姐妹女儿送进来,为自己争得些富贵名利的筹码。诚然,武大公子也没有改变他妹子进宫当皇后那注定惨淡的命运,但至少他是为她这个人的生活真切担心的。
也许,这是武初凝,也是她兰西这辈子能遇到的唯一一个“亲人”了。
而现在他却在遥远的北疆,在这样一个说不定雪都没了膝盖的季节里,死生未卜,吉凶难料。
想到这儿,兰西心头原本的怅然骤变为冰凉辛酸。那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也应景地浮上心头——虽然那身在边关的并不是她的郎君而是兄长,可生死永诀面前,任何感情都是一样的凄怆悲伤吧。
她的眼泪开始沿着脸颊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实在不敢想象十多天前还见过一面的活生生的“哥哥”,如今已经成为荒野里一具冰凉骨骸的可能,那太残忍。
他在太师府门前见她下车的一刻笑得多么阳光好看,难道这样一个像春天一样温暖的亲人就这样断送了吗?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谁的命都可以不算命。但真的要去面对一个人可能转眼只剩下了“名字”的现实,她还是受不了。
翠微手忙脚乱地拿丝帕子给她拭泪,一叠声地骂着自己:“娘娘,都怪奴婢,您别哭,别哭了。奴婢这张破嘴就该缝了去!娘娘啊,您……”
兰西从她手上扯过帕子,狠狠擦掉自己的眼泪。她用力太大,有些疼,可心里的一根弦却在疼痛中倏然绷紧,振动出警告声——武初凝的长兄这次出事是有蹊跷的,明明他十几天前还在京师,为什么突然就去了边疆?去也就去了,还要跟着姐夫出去,执行危险到能“失去音信踪迹全无”的任务,还真的就此生死未卜了,要说起来,这也倒霉得太小概率了吧?
这如果不是个意外,那么一定是有人在算计着什么。兰西自恃自己不是个烂好人,也没有过为全世界的不公正报仇的念头,但既然这个哥哥是真心对“她”的,她就该尽自己一点儿力量为他做些什么。
毕竟,这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她可以为了活下去而收敛羽毛在后宫装孙子,但装孙子也不代表她不能偷偷调查些东西。再说,按照她苦心塑造的武初凝的二百五风格来说,听说自己哥哥出事儿了,不闹腾才是反常,才会激起皇帝疑心吧?
一举两得的事儿,不做白不做!只不过要掌握气势,不要太狂妄而已。
兰西下定决心,便丢了帕子,用手背擦擦眼睛,让眼睛更红一点儿:“本宫一定要去找陛下问个究竟——你放心,本宫不闹,只是,本宫要……要知道兄长他到底怎么了。”
“不用找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殿门口响起。随着那门打开,皇帝便迈了进来,脸色堪称肃穆:“朕知道你会想问你兄长的事儿,那么,就在这里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