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叶涯迹回道。
叶家每年都要在名剑堂祭拜藏剑先祖和剑宗欧冶子。叶涯迹小时候懵懵懂懂不知其意,稍微大了点,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去问了大庄主叶英。
从叶英处,他得知藏剑山庄原本并不在这西湖边,叶家先祖本是越国后代,千年来一路迁徙,直到最近几十年在此地修生养息,这么多年来,藏剑叶家一直遵从欧冶子的冶剑之道,自然也要祭拜剑宗欧冶子。
说到欧冶子,叶芳致笑道:“记得剑宗为越王铸造的五口剑吗?”
叶涯迹爽朗道:“这个当然记得,我也还记得,当年我刚刚学会看书时,沈夫子告诉我,这五口剑,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当年薛烛相剑,便说过宝剑应当五色并见,薛烛曾言巨阙并非宝剑。”
这五口剑中,胜邪为上,纯钧、湛卢二剑其次,鱼肠又次之,巨阙居末。然而胜邪邪气凛然,湛卢却剑气浩然,故湛卢更受王者青睐,当年秦楚便是因为湛卢交战数次。
一百年前,曾有传闻,湛卢在薛仁贵手中,如今安禄山麾下一员大将薛嵩,正是薛仁贵的孙子,他一口咬定,薛家并无湛卢。而后长安城破,安禄山手下狼牙军将薛家府邸搜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传说中的宝剑,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些小道消息都是叶涯迹在长安听茶馆老板娘所说,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叶涯迹脸色忽又黯然:“只是可惜欧冶子之术早已失传,我的泰阿也不知是否出自欧冶子之手,实在可惜。”
叶芳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不急,阿兄这次送你的礼物便是和欧冶子有关。”
“看到这张舆图没?”叶芳致用镇纸将纸压住,让叶涯迹留意这张舆图。
舆图明显分成两个部分,一左一右,风格迥异。
“看这里。”叶芳致指尖轻点图上一个圆圈,旁边龙飞凤舞两个小字,叶涯迹吃力地辨认:“会稽?”
“之前叫越州,天宝元年时,先皇把名字改回了会稽,长江以南便是吴越故地,记得太史公怎么说的吗?”叶芳致垂眸问他。
“秦始皇降越君,置会稽郡……”叶涯迹喃喃道。
叶芳致手指移到另一边:“看,江陵郡,以前叫荆州,也是天宝元年时,被先皇改回江陵郡名。”
“这张舆图很有意思,是汉时被先祖直接从木板或者竹简上拓印而来,”叶芳致移开镇纸,将舆图翻了个面,舆图背后有一行小字。因时间久远,这行小字已经有些模糊了。
“右边这张舆图出自范蠡之手,我叶家先祖便曾前往这吴越故地寻找欧冶子之墓,当年范蠡归隐五湖,有三种传闻,一是他带着西施归隐,二是他带着名剑胜邪,三是他知道欧冶子之墓。”叶芳致竖起三根手指,慢条斯理道,“不过先祖未曾寻到欧冶子之墓,至于胜邪,据传胜邪最后被他交给了阿青。”
“阿青?”叶涯迹不解其意。
“就是赵晔所说的‘越有处女’。”叶芳致笑道。
“竟然是她?她名字是阿青?”叶涯迹吃了一惊。
叶芳致点头,手指放那行字旁边:“越女阿青居于山林,学剑于白猿,一人可战万马千军。当年她痴心于范蠡,授剑法于越,助勾践灭吴,后来因自愧容貌不如西施,羞而退走,终于不知所踪。”
叶涯迹疑惑道:“白猿?”
叶芳致解释:“就是常人所说的猿公。”
叶涯迹大惊:“猿公,原来真是一只白猿?”
“先祖自会稽郡至江陵郡,访遍湖泊大泽,才知道越女最后和白猿一同远走楚国,隐居江陵,范蠡是楚国人,她去楚国也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叶芳致并未回答他。
“这些都是他记在舆图上的。”叶芳致摇头失笑,顺手将纸张翻过来,使舆图朝上,“右边这张舆图是先祖照着范蠡所画的舆图拓下来的,左边则是先祖所绘越女隐居之地。”
“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便是这张舆图,越女隐居之地,可能有越女剑法和胜邪的蛛丝马迹,欧冶子之墓可能有铸剑之法。这两个地方是取是舍,全看你自己。”叶芳致将舆图叠起来,放进盒中,再将盒子推到叶涯迹面前。
叶涯迹点头拢住盒子:“多谢阿兄。”
“若是找不到也无事,权当是一次历练,游历途中不要忘记领悟剑道,我藏剑,藏剑于心,这剑道剑术全在于你心中,只看你能不能将它找到了。”叶芳致谆谆道。
说完正事,叶涯迹终于可以问一些细枝末节了。
“胜邪怎么会在范蠡手中?”这问题他刚刚就想问,憋了好半天,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当年五剑著成之后,吴王闻讯求剑,越王允常畏吴国之强,便以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相献,”叶芳致蹙眉,“后来阖闾以胜邪杀生为他子女殉葬,使得胜邪剑锋邪气更甚,湛卢也因他肆意屠杀百姓而不知所踪。”
湛卢更因此事,得了个传闻,若是哪个国家有此剑,那么此国必定繁荣昌盛,久而久之,湛卢便冠上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勾践灭吴后,鱼肠和胜邪重回越王手中,但胜邪邪气太盛,勾践便将胜邪赐给范蠡。勾践此人能忍善谋,可共患难却不可共富贵,他将胜邪赐给范蠡,未尝不是一种警告。”叶芳致道。
叶涯迹若有所思:“越女阿青即便远走江陵郡,还是担忧范蠡?所以她会将胜邪拿走,常伴她身,就是为了不让范蠡被胜邪所伤?”
叶芳致颔首:“正是。”
叶涯迹感叹:“可真是一位痴情的传奇女子。”
兄弟俩吃着点心,喝着茶,闲聊了一个时辰后,叶芳致站起身来:“我还有要事,就先去忙了,涯迹……”他话一顿,笑起来,“现在应该叫知还了。”
叶涯迹把茶杯放下:“阿兄怎么叫都行,我也正好要回去,一起走罢。”
侍女进屋将茶水点心收走,叶涯迹抱着盒子,和叶芳致并肩走出君风院,在楼外楼分开,一个向剑庐走去,一个向天泽楼走去。
天泽楼就在小颖园旁边,若是有心,便可直接从天泽楼看到小颖园的阑干。
叶涯迹回到自己的卧房,把木盒放在桌上,将怀中的长命锁摸了出来,上面的戏蝶小猫栩栩如生。他已经弱冠了,便不能继续佩戴。
其实原来十三娘为他系的是五彩长命缕,可他太过调皮,总是会把长命缕弄丢。十三娘索性打了个锁在他脖子上挂着。
将长命锁收好放在书架上,他在书架上扫了一眼,取下《水经注》,翻开有关江陵的书页。自杭州到江陵,哪些地方要坐船,那些地方走陆路,他都得有一定准备才行。
在屋中呆了一个时辰,已是下午酉时,冬天夕阳来得早,叶涯迹抬眼看向窗外,余晖已经落入溶溶西湖水。
他把舆图叠好放入木盒,笔墨纸砚收拾完毕,在《水经注》中夹上书签,放回书架。
一切都收拾好后,看着干净整洁的桌面,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迤迤然离开房间,走向小颖园。
西湖的落日极美,今天下过一阵雪,万里无云,天空都被染成金红,此时倦鸟正纷纷归巢,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刚走到小颖园月洞门前,就听见侍女唤他:“郎君,请等一等。”
叶涯迹循声看去,一个十五岁上下的侍女正提着食盒,站在他不远处。
他顿时笑开来:“是要我将这食盒送去秦将军处吗?”
侍女脸颊飞上两抹薄红,不大好意思:“是……是的。”
叶涯迹大步走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食盒,朝她温柔一笑:“不必这么愧疚,秦将军忌讳有生人靠近,不是你的错。”
侍女低着头,声如蚊呐:“多谢郎君。”不等叶涯迹回答,便匆匆转身走开,一不小心踩到裙角,她惊呼一声,差点摔倒在地。
叶涯迹高声喊道:“小心。”
侍女身形一顿,走的更快了,似乎是羞惭至极,无颜见人。
叶涯迹被她逗笑了,一边走,一边摇头,心道:“这小姑娘是新来的?为何我从没见过?”
正想着,他已经走到了秦行歌卧房前。
轻叩房门,秦行歌的声音隔着门传来:“知还?进来吧。”
叶涯迹推开门,进入房间,将食盒放在窗边的小桌上。夕阳洒满了整间屋子,床铺小桌都镀上一层金红。
秦行歌靠在窗边,身上披了一件外衣,长发垂下,怔怔地望着天际的落日余晖。
叶涯迹一面布菜,一面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来,吃饭。”
秦行歌拢了拢外衣,坐在圆凳上,接过叶涯迹递来的碗筷,看着他:“听脚步声。”
叶涯迹笑道:“我脚步声那么重?”
秦行歌喝了口汤,埋头想了一会儿,复又抬头看他:“没有。”
叶涯迹索性也坐在圆凳上:“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秦行歌轻声说:“就是知道,分得出来。”
叶涯迹呆住,过了半晌才道:“快吃饭吧,天冷,菜凉的快。”
秦行歌这才低头专心吃饭,窗门大开,叶涯迹越过他眺望西湖上如血的残阳。
秦行歌吃饭的样子很斯文,但速度却很快,没多会儿他就将饭菜一扫而空。等他吃完饭,叶涯迹这才收回视线,转而问他:“你怎么总是喜欢看夕阳?”
秦行歌一愣,似乎在考虑怎么说,叶涯迹心道:“难不成我是问到他伤心的地方了?”正准备道歉,秦行歌就开口了。
“因为天策府的夕阳也像这样,跟血一样。”秦行歌眼睫垂下,低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