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侯府,侯夫人正院。
听说五老太太回来了,永定侯夫人心中大喜,傅家有救了,忙起身迎了出去,岂料五老太太气势汹汹进来,大声呵退下人后,对着永定侯夫人劈头盖脸一顿咆哮:
“你是什么意思?!我瞧着三郎媳妇那副高傲的模样不顺眼,一进门就借着太后口谕让我这个长辈向她下跪拜服,所以你几次拿我当枪使,我也就认了!豁出去这张老脸,横竖她也不敢拿我这个做长辈怎么样!”
“可是你不该在把那么大的一个黑锅给我扣下去啊!我这把年纪,那里受得住?!”
永定侯夫人见势不妙,只得拉着五老太太往里屋坐,说道:“婶娘说黑锅什么的?我实在不太明白。”
五老太太将手一拨,避开了侯夫人的搀扶,“这个时候还装傻?你和三郎媳妇真是一路人,难怪都做了大房的儿媳妇。我只问你,我大兴田庄多出一对孤儿寡妇是什么意思?!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她们去宁园认亲?!”
永定侯夫人一愣,五老太太怎么知道这事?她原本是打算等睡莲月份大一点,体型笨重的时候下手。这事怎么露馅了?
不过侯夫人到底是几经风浪的,敷衍了五老太太半辈子了,她驾轻就熟的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只是件小事,误会啊误会,那对母女是我的远亲,大老远投奔而来,路上生病了,我就派人就近安排她们住在婶娘大兴的田庄里,这是几日被傅家的事情闹得糟心,我就忘了给婶娘打招呼。”
平时哄到这里,五老太太面色早就缓和了,可是今天她依旧拉长了脸,冷笑道:“你确定只是远亲?这对母女从哪里来的你给我送到那里去,一旦出了事,我可没有本事扛下这个黑锅。哼哼,我不管你要对宁园使什么伎俩,只要人不是从我庄子里出来的,你派十对母女去宁园哭着认亲我都懒得管!”
侯夫人讪讪道:“都是我糊涂忘了事,这就派人送她们回老家去——只是,宁园那边有没有答应帮傅家一把,撤了案子?”
五老太太默默的看了侯夫人一会,说道:“大兴田庄那对母女的事就是三郎媳妇告诉我的,你觉得你捅了她一刀,拿野种认亲,她还会帮傅家?“
侯夫人脸色一白,她以为大兴田庄的事情是五老太太的老奴捅出来的,没想到睡莲的耳目通天,居然对自己的举动了如指掌!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侯夫人动了动嘴唇,无力说道:“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她总不能见死不救,顺天府知府欧阳大人是她舅舅的亲家,即便不能给傅家开罪,好歹轻判一些,给傅家留条后路。”
五老太太果然中计,呵呵笑了起来,“都说我是个糊涂人,我瞧你才是糊涂的,许家和傅家有什么关系?她就是不帮,乐得站在一旁看好戏,从礼法也不会有人出面指责她。”
“谁说不是呢。”见五老太太上钩了,侯夫人掏出帕子抹眼泪,“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实话和您说了吧,大兴田庄那对母女我确实有那个念头,可我也确实逼不得已啊!宁园如日中天,而应辕迟迟不得册封世子,贤嫔娘娘名下虽有了一个公主,但公主那里比皇子好指望?三郎媳妇的肚子万一是个男胎,这世子之位应辕更没有想头了!”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寝食难安,所以猪油蒙了心,想出认亲这个法子,即便不能逼得宁园认下野种,从此家宅不宁,也要逼得三郎那个飞扬跋扈、目无尊长的泼辣媳妇气得伤了胎气,生不了孩子!”
“你糊涂啊!”见侯夫人做低伏小承认了,五老太太心里那股怨气也没了踪影,她叹道:“宁园那一对是皇上赐婚,你闹这么一出,三郎媳妇有什么三长两短,少不得将那寡妇严刑拷打,诏狱那些刑具花样,什么样的嘴撬不开?到时候追究下来,你能逃得脱吗?”
又道,“你被拖下水,侯爷也有管教不力,失察之罪,万一皇上大怒,夺了咱们侯府世代罔替的侯爵之位,你叫侯府一大家子人以后靠什么过活?”
“婶娘教训的是,我记下了,以后再也不生这种糊涂念头了。”永定侯夫人泪如雨下,呜咽道:
“婶娘啊,我也是逼的没法子了,万一保不住爵位,以后我和应辕拿什么孝敬您老呢?当初您大兴那个陪嫁田庄眼瞅着要被宫里那个秉笔太监的干儿子强占了去,还不是我和侯爷出面周旋,帮您保住了庄子。”
“还有,只要我们这一房守着爵位一日,是断然不会提分家的事,您五房三代人的吃穿用度、儿子孙子的嫁娶,一概都由公中支出,可曾薄了一个铜板?可曾掏了您半文钱的私房银子?”
五老太太冷哼道:“不分家就从公中支出,难道这还不应该?”
永定侯夫人哽咽道:“孝敬您老是应该的,别说就是一年几千银子的事,就是割了我的肉孝敬您,我眉头都不眨一下。可是婶娘啊,若等三郎那个狼崽子把爵位抢走了,他头一件事肯定就是分家,您在侯府住了一辈子了,到时候也要被逼出去单过,一应开销都要自己掏银子了。”
“婶娘啊,我说句难听的,你冷眼瞧瞧分出去的那些族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谋个小差事养家糊口吧,每月的俸禄还不够丢人的呢,隔三差五来打秋风,比那蹲在城墙的叫花子多了几份体面就是了!”
五老太太本来就是个耳根子软的,一听这话,心里顿时立刻又朝侯夫人倾斜了,她虽然不是明白人,但也清楚天上不会白掉馅饼,侯夫人对自己的要求百依百顺,毫无怨言的养活五房一大家子人,条件就是在任何时候,五房都要支持她,保持和三郎敌对关系,否则……
五老太太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侯夫人,心想也亏得是她能撑起这个大家族,若换成早就和自己接下仇怨的三郎媳妇当家,自己这一房肯定是要被逐出去单过,等五房败落了上侯府打秋风,依三郎的脾气,还有三郎媳妇寸步不让的强硬态度,扔下三两、五两银子,打发叫花子罢了!
想到这里,五老太太心头一软,反而安慰起侯夫人,“这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当是个误会吧。你啊,就是思虑太过,钻了牛角尖。你听婶娘一句,冒认血亲这种事风险太大,你千万不要动这个糊涂念头了,搞不好连侯爷现在的爵位都保不住。”
“干脆这样,我腆着这张老脸,拉着许家老族夫人、你二婶娘,还有你怀着孩子的二悌妇,加上你一起去宁园找三郎媳妇赔罪,求她出手帮傅家,你们两个冰释前嫌,看在我们三个老婆子还有她亲表姐的面子上,三郎媳妇总不好推脱,不想帮也得帮。如今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这事过去了,傅家翻身后,你想做什么,三郎媳妇能把你怎么样。”
鱼儿上钩!永定侯夫人面上却依然是凄然之色,哭道:“我和二悌妇年轻,做低伏小也没什么,只是委屈了您和二婶娘她们,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对一个晚辈卑躬屈膝。”
五老太太就是火炉里的炭火,一挑就燃,被侯夫人这么一挑唆,心头顿时火起,她一拍黄花梨炕几,忿然道:“韩信大丈夫都能忍胯下之辱。人活一世,少不得要卧薪尝胆一回!等这事了解,看我怎么收拾这个恶妇!”
永定侯夫人哭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您……”
积水潭宁园,夏天的夜晚总是姗姗来迟,睡莲吃罢晚饭,行步走到芙蓉池,雪姨娘依旧在此处等待。
睡莲暗想,雪姨娘是个谨慎人,若无必要,她从来不去归田居,只在公开场所见面,就是为了避开一切猜疑和麻烦。
雪姨娘敛衽行礼,说道:“夫人高见,五老太太果然又被侯夫人敷衍搪塞过去了,打算联合二老太太,族长夫人,还有二夫人给您施压,夫人打算如何应对?婢妾听候差遣。”
睡莲看着芙蓉池姹紫嫣红的景色,心里的烦闷渐渐散去,淡淡道:“知道了,时刻留意侯府动向,不需要做其他。傅家这步棋只是开始,侯府马上就要后院起火,侯夫人要展开她三头六臂的本事呢。”
雪姨娘纳闷道:“夫人的意思是——?”
睡莲冷冷一笑:“当年他们对伯爷作过的事情,如今也该自己尝尝是什么滋味了。”
言罢,睡莲将手中的纨扇递给雪姨娘,说道:“这象牙柄的纨扇,扇面是我自己画的,陪着我过了三个夏天啦,今天把这柄纨扇送给你,夏夜将至,你能用得上。”
雪姨娘心中警铃大作,一语双关道:“此乃夫人心爱之物,婢妾岂敢夺爱。”
睡莲笑道:“你是知进退的,我不能给的,你从来不会抢。所以我给你的,无论贵重,你拿着便是。”
雪姨娘知道自己不收不行,便双手接过纨扇。
睡莲满意点点头,“时候不早,夏夜多蚊虫,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多谢夫人赐扇。”雪姨娘恭敬退下,回到桂园西厢房,屏退众人,这才敢拿出怀里的纨扇细看。
轻薄的绢面纨扇上画的是一副《风雨泊舟图》!风动树摇,雨点无情的抽打两艘小船,小船为了避开风雨,停泊在码头处。
雪姨娘冰雪聪明,立刻领会了睡莲的意思——你若愿意留在府里,我会提供给你遮风避雨的地方,保你一世富贵;你若是打算离开宁园远航,我也会放你走,不带走一丝云彩。
总之,这个纨扇表达的意思,就是信任,有条件的信任。
雪姨娘暗暗苦笑:夫人和伯爷还真是天生一对,对我的态度一模一样呢,不过,也是好事……
当最后一丝夕阳被黑夜吞没的刹那,前方荧石之路也在瞬间亮起,熠熠生辉,如天上银河。
睡莲摸了摸隆起的肚皮,对着里面的小东西喃喃道:“看见了没有?其实你的父亲一直陪在你身边呢。”
新月初上,燕京东城演乐胡同犹如夜来香般绽放起来,此处原本是教坊司官妓教习音乐的所在地,久而久之,一连八个胡同都成为青楼聚集之地,燕京出名的销金窟。
按照大明律令,官员不得嫖/妓,可这基本成为一纸空文,青楼老鸨们呵呵大笑,“诶哟!官员不嫖/妓谁嫖姑娘们两条腿之间的门店,做的就是当官的生意!官员不逛妓院,姑娘们的门户就要长青苔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一旦被五城兵马司抓了个现行,言官御史可不是吃白饭的,轻则丢官,重则流放,每年都会有几十个倒霉鬼在销金窟里被抓,不过这并不影响八大胡同的生意,男人们有时候会被小头控制大头,在这里寻找家里没有的别样风情,无论是唱后庭花的小倌,还是轻歌曼舞的少女,总会这里寻到愿意吹捧他们的恩客。
歌舞正酣时,八大胡同忽然起了一阵喧嚣!老鸨尖利的声音响起,“东城兵马司的人来啦!姑娘们把人藏好!”
半个时辰后,一群衣冠不整、明显是被东城兵马司的人刚刚从姑娘身子上拖出来的恩客们被圈在八大胡同一处空地上,圈着一圈铁栅栏,根本逃不出去。
——真的,东城兵马司为了防止他们逃,干脆脱下他们的裤子,最多留下一件中衣遮羞。
这时,一个不知真相的围观群众高声说了一句,“哟?这不是永定侯府大少爷嘛!堂堂的四品骑兵都尉呢,脱了裤子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困在铁栅栏中的许应辕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