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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间,徐毅鸿逗留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吸烟。
桌上的茶水泡成了褐色,隔夜茶,最是伤身,宋瑾瑜拿起来喝了一口,味道和想象中一样。从昨天开始,她就被拘禁在此,警方收到消息后,分两队行动,徐毅鸿派人蹲守在她家附近,纪云飞带队去夜场拿人。
说是保护,实际她现在和受审的犯人也无区别。
底面发黄的挂钟不急不缓的走着,徐毅鸿脸上挂着的焦虑,宋瑾瑜再明白不过。她是律师,恰好读过治安法的内容,询问查证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时间一到,再不情愿也要按规矩放人。
现在是下午三点,还剩五个小时。宋瑾瑜开口道:“我要见他,单独。”
徐毅鸿的眼神中透露着不信任。
她敢提出这个要求,就有谈判桌上的自信,“单独的意思是,没有任何人在场,也没有监视器。”
徐毅鸿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她的要求,思索片刻,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知道。”
“记住他是谁,也记住你自己是谁。”
仿佛害怕她会忘记什么,徐毅鸿走过去,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记住这一点。”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哪怕陷得最深的时候,她都不敢忘。这些年,她全是靠信念过活。她知道造物之初便有善恶,也知道手上沾了血,一世都洗不干净。
徐毅鸿走出茶水间,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门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只有五分钟,我会关掉监视器。”
宋瑾瑜通过绿漆走廊到另一栋楼,木门换做了铁门,墙皮剥落,隐隐还有84消毒水的气味。
四面是墙的审讯室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条凳子,魏邵天歪坐在一条凳上,门打开,他抬头盯着进来的人,笑得很轻蔑。
宋瑾瑜拉开凳子在对面坐下,刚要开口,就被他抢了声,“有烟吗?”
她摇头。
魏邵天将目光移向别处,长腿搁上桌,不耐烦道:“那就有话快说,没话快滚。”
宋瑾瑜咬着下唇,盯着他看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的目光越是穷追不舍,他就越是焦躁不耐,终于哑着嗓子扯了句,“看够了没有?”
他身上没见有新伤,只是头发长了,胡子也冒出了一圈,衬衣早也皱了。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警方布置的所有蹲守点都扑了空,反倒是他自己昭告天下,大招大摇的摆排场。
魏邵天昨晚被抓,到现在过去才十几个小时,说是问询调查,扣上的帽子已从聚众寻衅滋事上升到非法藏匿毒品,如果他继续不配合,再被安上新罪名也不出奇。
冷光灯下是明晃晃的手铐,时间有限,她必须赶快把话说完。
“我是律师,可以帮你脱罪。我们之前签过协议,名义上我还是……”
他打断她,“已经不是了。”
一句话便将她堵死。
宋瑾瑜看着他,恨得咬牙切齿,“你当真是个烂人,无药可救。”
此时此刻,他竟理所当然的朝她点头,“我是啊。很意外?”
她受不了他拿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她,他明明有口可以辩,明明可以自证清白,却憋着口气,不肯扮一秒的好人。
她更受不了他眼神中的回避闪躲,口气中的放荡不屑,仿佛最初他们未相识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坏到骨子里的地痞流氓。
关于他的秘密,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却什么都知道。
“魏邵天我告诉你,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除非我自己愿意。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望住他,“只要你还活着,我们就没完。”
桌子对面的人好像愣了一下,才说道:“哦。我好像是还欠你什么,如果我还能出去,一定搏命还你。”
“你的命值多少钱?你以为就算出去了,也还是那个安城大佬,大把兄弟为你卖命?你当警察是蠢的吗?抓不到魏秉义,他们随便安个罪名,都够让你坐死在牢里。我知道你没做过,可证据在他们手里,你人在里头,只要他们不松口,外面的人怎样都帮不到你。你好不容易搏到今日,难道真想看泰安撤牌,换人当家?”
她说了这一通,说得眼红气短,他却好似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始终不曾落在她脸上。
“我欠你债,也是情债,不欠你一分钱。你要说够了就赶紧滚,这地方晦气,不适合你这样衣著光鲜的大律师。”
高窗排风扇透出一丝微弱的日光,彼此都沉默半晌。
“阿添,我信你的。”
魏邵天抬起头。
“哪怕世界上没人信你,但我信。”
五分钟时间已到,她抹掉眼泪,站起身,走到门边时,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那我说魏秉义已经死了,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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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瑾瑜走出审讯室,靠着墙,从口袋里拿出气雾剂深吸了一口。
徐毅鸿站在走廊尽头,短短五分钟,他的烟点了又掐,掐了又点。
就是这短短五分钟,实际事态已有转变。
她脸上尚有未擦干的泪痕,徐毅鸿喉咙一痒,兜在裤袋的手里捏着一团纸,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
“刚接的电话,有人出重金保释他。”
徐毅鸿说,“那人你也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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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傅宅。
傅桓知迈入大门,佣人伸手来提包,二楼传来傅云山中气十足的声音。
“移交回港?哼……我告诉你明日报纸会怎么写,阿爸住半山,阿仔就住赤柱,一家人好歹是街坊!”
傅桓知微微皱眉,上到二楼,见佘玉馨正襟端坐在沙发上,慢悠悠的喝着咖啡,仿佛只是个看客。老大傅柏良在老位置看报纸,老二傅柯兴人还未到,今日有赛马会,比起回老宅听训,当然是带着小蜜去看自家跑马比赛更重要。
傅云山在中厅踱步,才挂了一通电话,许开驰又将另一通电话递上,低语一句,“是刘处长。”
傅云山平复了下情绪,接起电话,先是一番寒暄,然后去到侧厅讲电话。声音远了,傅柏良适才放下报纸,长吁一声,也不知在叹谁的气。佘玉馨则搁下杯碟,微笑示意傅桓知来她身边坐。
尽管家中氛围一贯如此,表面其乐融融,实际淡薄疏离,傅桓知还是觉得今日的气氛很不对味,于是问:“阿爸在生什么气?”
佘玉馨摇头道:“还不是为那个扫把星,和他阿妈一样,简直是来讨债的。”
傅桓知一周才回家一趟,自然模样要做的孝顺,长年累月,演惯了竟也不觉累,熟练的上手给佘玉馨按摩,“阿妈,他是阿爸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
“唉,不提那对母子了,晦气。”佘玉馨分外享受的闭上眼,“阿仔工作辛不辛苦?”
“现在公司情况好多了,我每天六点能准时下班,周末去打球见朋友,不辛苦。”
“你演了这么大一出戏,现在满世界都知道我有了儿媳,那些个贵妇阿婆是消停了,换成传媒日日追着我问。可儿媳在哪里?我这个做婆婆的都还未见过。”
“没必要浪费时间应付那些媒体,就是我不结婚,他们也要乱写,随他去吧,重要的是莫激气。”
佘玉馨笑说:“还是你乖仔,知道阿妈周旋来周旋去多累,不像那些野孩子,是烂泥扶不上墙——”
话音方落,侧厅传出傅云山激怒的声音。
“他是我傅云山的儿子,生死都是傅家人。他要死在柬埔寨我不管,但只要我没咽气,就不可能让他坐牢!”
中厅众人面面相觑,傅云山动大怒不常见,连许开驰也含首噤声,不再多言。
挂掉电话,傅云山回到中厅,刚到家的傅桓知起身问礼,他也熟视无睹,环顾一周问了声:“阿兴呢?”
佘玉馨答:“你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吗?看跑马咯。”
傅云山正是在气头上,逮着在场的两个儿子训,“阿添出了事,你们做哥哥的,个个都无动于衷?”
“呐,当初也是你要登报和他断绝关系,全家人拦都拦不住,现在好了,倒是我们无动于衷了。”
佘玉馨拨了拨新买的翡翠耳坠,倚在沙发上,好笑道:“他跑去柬埔寨做什么?送死啊?他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命,你就是操碎了心又能怎样?你认阿添是傅家人,只怕他自己都不肯认。”
傅云山早已习惯了她的阴阳怪气。三十几年夫妻,积怨也不是一两日,更何况一个是水,一个是火,水火不容,哪怕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多。
傅柏良看惯了这些戏码,识趣的不作声,悠悠把报纸往回翻了一页,十几行字也不知读了有多少遍,要论装聋作哑,家中当属他最擅长。
大哥不出声,二哥是个愚人,从来办不成一件事,更是指望不上,这种情况下,傅桓知只有主动道:“阿爸,不如我去一趟,找找关系,把阿添捞出来。”
佘玉馨一听,拉住傅桓知道:“你工作这么忙,还要飞内地,会不会太辛苦?”
其实在心里骂儿子傻仔,就是要讨好阿爸,也不用揽这么个吃力都不见得讨好的累活。
傅柏良是装聋,不是真聋,听见这话立马放下报纸,“既然三弟答应去,阿爸就放心吧,他在内地门路多。”
傅云山终于正眼看了看傅桓知,口气仍是不好,“结婚这么大的事都搞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怎么信你能办成事?”
傅桓知站直了背,如同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声音不带一丝语调和感情,“我肯定将人保释出来,不走漏一点风声。只是到时阿添愿不愿回家,我不能保证。“
“十年都没回过家,我不求他来见我,但求不要曝尸街头,丢我的脸。”
傅云山气得上喘下嗽,佘玉馨见状,只好上前去给他顺气,夫妻的面子要做足,嘴上照旧不留一点余地,“好啦好啦,激气有什么用?他大个仔了,自己不生性,小时候他阿妈不在,我都当是自己亲生的养,送他去美国读书,结果呢,吸毒嫖妓,样样都学会了,现在做了勾佬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傅云山咳得满脸通红,知道再讲下去更是难堪,佘玉馨也识趣的收声。闹成这样,谁也没有留下吃晚餐的心情,许开驰陪傅桓知走到楼下,窃声嘱咐了几句,“柬埔寨闹出这么大动静,香港警方也在盯着他。听说魏秉义逃跑了,行踪不明,刘处刚刚来电,就是打一声招呼,要我们不要掉以轻心。”
“现在情况不明,说什么都太早,等我见到阿添,再问一问情况。”
许开驰推了推眼镜,“他会同你说吗?”
傅桓知拿起公文包,“不同我说,也总要同别人讲。除非他想一世都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