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早就知道,芹娘是当年京城第一名净薛樊山的亲女儿,也知道薛小山是薛樊山得意门生,薛樊山,金派花脸,深得十全大净真传,享誉京城闻名天下,当年于鼓楼外唱《锁五龙》,声震鼓楼大钟,京城皆听见那钟鼓回声,由此闻名京城,
当年薛樊山,原本是河北梆子戏班的花脸,后来因为一出霸王别姬迷上了金大王。几度辗转终于拜入金大山门下。改换门庭为无数人鄙弃,又是二十岁才开始学,在同门师兄弟中最晚入门,简直是活成了个笑话,天天洗衣做饭被师兄弟埋汰。金大王也鲜少教他,只把他当下人使唤。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终于成了名震九州的第一净呢?铜锤架子具工,无人能抵,就连金大王后来与他同台,都得牟足劲才能不被他夺去风头。
到后来金銮殿上,奉命受禄升平署,宫廷排萧韶,皇帝钦点他扮先皇,群臣俯首,三叩行礼,自梨园开宗以来,哪里有戏子得此殊荣?一时间风光无限,举世皆崇。
那些嘲笑他的人,只能在尘埃里仰望着他,不咸不淡的说着酸不溜就的话。
“慕班主,”芹娘定定的看着惜玉:“芹娘只是觉得,穆兄弟和先父有相似之处。”
惜玉呆呆的看着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明朗,却还是茫然。
“先父曾经说过,他后来的大红大紫,是多亏了当年饱受□□,金大王无一言助持的恩德,你明白吗?”
慕惜玉微微低了头,若有所思,她总想着把什么好的都捧给穆长生,却不曾想过以他的性格和心态,能否承受那风光之下的压力和毁谤。成名必然带来辱骂,他不是自己,也不是荣玉棠,做不到笑对这些。
何况现在是在天津。一个对他处处不利的地方。
忽然芹娘握住了她的手,笑容恬淡:“芹娘还有一事相求。”
说着她,慢慢的给惜玉跪下了,不等惜玉呜呜呜的开口,她那双眸子先震慑住了惜玉,仿佛古潭一般深沉,沉淀着幽久的光芒:“慕班主,原谅我那当家的此前所有失礼之处,还有,请您务必收下他!”
惜玉头皮发麻不知如何是好,平心而论她感激芹娘,当时对于她那丈夫薛小山,她敬而远之,那人天天打架斗殴的主儿,若是来了戏班,指不定哪天把自己戏班炸了呢。
“我知道班主为难,薛小山的性格异常暴躁,可是私心的说句话,我从没见到他那样忠孝之人。”芹娘苦笑:“此事说来话长。”
“芹娘!”说曹操曹操到,薛小山那大嗓子一吼,人已经推开了门,一看见芹娘跪在惜玉面前,他面色一黑,目光几乎要杀了惜玉,上来就是一个上勾拳:“慕惜玉!你他妈…”
“薛小山!”芹娘厉声开口。还没等惜玉反应的功夫,她一个巴掌打过去,直接把薛小山打到地上了,薛小山捂着自己脸,眼神有几分无措。
“慕班主麻烦回避一下,我今天非得教训一下他。”
芹娘冷冷开口,挽起袖子,惜玉连滚带爬的跑到门口,关了门偷听。
“师傅就是这样教的你?教你对人抡拳头,教你出口就是市井语,教你学会了逮到个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看你今天打人,明天是不是要去赌博,下注,□□,斗鸡架鹰?你说说看,师傅教了你什么!”芹娘一把抽出惜玉床边辟邪的剑,握着剑鞘,一步步逼近薛小山。
薛小山明显的慌乱起来了:“那都是我以前年少轻狂,败光了家财,后来跟了师傅我就改邪归正了啊芹娘,你怎么又提起这些来?”
芹娘没有理会他,声音凄厉:“跪!”
薛小山默默跪下了。
“爹教了你什么?”芹娘掂量着那带鞘宝剑,一把砍到他腰上,薛小山闷哼一声,芹娘连打了数十下,薛小山额头上汗都滴下来了,他咬牙看着地面,发现滴着泪的地方,不仅仅是他面前。
他抬眼,芹娘哭了。
“爹教你的东西你都忘了吗?”
薛小山又低了头:“十年,他教了我五十三出戏。”
芹娘不语,咬牙拿起宝剑又打了起来,薛小山闷哼着,咬牙开口:“教了我,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芹娘一听,打的更厉害:“你也知道啊!爹爹若是泉下有知,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救了你回来!你是他得意门生,败坏了他所有的名声!”
薛小山身子一颤,几乎是吼出来的:“不是我!”
惜玉看的云里雾里,退后一步,却撞入荣桂生怀里,荣桂生示意她不要出声,到了拐弯处开口:“都是陈年旧账了,芹娘原来是状元郎的夫人。”
惜玉呆住了,那为什么又和薛小山一块了。
“是那书生进京城时候遇到大雪,几乎冻死,芹娘救回来,两个人珠胎暗结了,结为夫妻,后来得中状元后,那状元郎另外攀上了郡主,郡主随便伪造了个罪名囚禁了芹娘,芹娘受刑大病一场,无法再育孩子,就被状元郎以七出之罪赶走了。”
惜玉激动起来了,这什么个状元郎啊!呸呸呸!
可惜她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荣桂生听不懂:“薛老爷子也无可奈何,只能把女儿接回来,薛小山原来是个浪荡公子,败光家财因为赌博输了没银子还,要被人砍手的时候,薛老爷子救了他,他就死心塌地的跟着老爷子了,老爷子对他非打即骂,把这个花花公子还□□成了好少年,薛小山那时候性格出奇的好,见谁都恭恭敬敬的,简直和书生没两样。坏就坏在状元郎赶走了芹娘,薛小山表面不作声,晚上拿了把刀去了郡主府,差点就杀了状元郎。”荣桂生叹口气:
“你说郡主怎么会放过他,下了死囚,薛老爷子用尽了一辈子的关系,甚至求到皇上面前,才把他从死罪救成三年,等薛小山出来,一家人被赶出京城。薛老爷子一世英名,最后却落了个病死他乡的下场,薛小山把他尸体扛到京城外埋了,是我偷偷买的薄棺材,他葬完薛老爷子就走了,我后来便没有见过薛小山了。”荣桂生苦笑一声:“出狱后他就变了个人似的,阴森森的,我看着都不敢搭话。”
惜玉沉默了,三年的牢狱之灾,其中郡主不可能不下毒手,谁知道薛小山那三年过的什么日子。
有一瞬间惜玉懂了薛小山,他怎么能不恨?
惜玉目光又投向门里面,似乎有人轻轻的啜泣。是芹娘在哭:“若不是你逞强,爹爹怎么会走的那样惨,你还要逞强吗!你逞啊,你杀啊,你打啊!你打得过吗?已经死了我的爹爹,你的师傅,你早晚要把我,把你搭进去!”
“我…”薛小山沉默着,仿佛一只败兽,斗尽了力气:“我…我也是为了你…凭什么郡主能逼走你,凭什么她害的你…”
“我用你管吗?”芹娘声音颤抖:“就是你管了,我才家破人亡!”
那一声仿佛悲吼,然后是无尽的沉默。
“杀了我吧。”
薛小山低着头,沙哑开口。
惜玉瞳孔一缩,荣桂生拦住她,不叫她进去。
啪的一声,芹娘一把把薛小山拎起来,摔到地上,声音森寒:“你还好意思说这话吗?薛小山!你有脸去见师傅吗!你有脸去见吗!我要是你,我跪着也要爬会京城!把师傅的尸骨抬进城里!我要是你!我缺胳膊断腿了也得去唱戏!把你败掉师傅的威名捡起来!我要是你!”芹娘语气厌恶到极致:“我看见你这混样子,早晚打死自己!”
“你觉得你威风是吧,你觉得你委屈是吧,你觉得天下人都对不起你是吧!”芹娘气的气都顺不过来了,眼前一黑差点摔倒,薛小山手疾眼快扶起来她,芹娘一把甩掉他的手:“跪下!”
“你想过没有,你凭什么叫人瞧得起你?凭你强出头坐牢了?凭你拳头硬?凭你会骂人?”芹娘冷笑:“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该慢慢明白了,一直没有劝过你,今个是你逼我的。薛小山。别人道你是个恶霸,我道你,是个可怜虫。”
薛小山眼眶红了,高大的身子困缩的跪着,一言不发。
“今天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你给我跪好了,恭恭敬敬给慕班主道歉,老实待在戏班,若是再犯混,死里打!你给我去把我爹爹尸骨挖出来,八抬大轿送会京城!另一条路,你潇洒的走,从此随便你怎么玩,不用守住我这个病躯,你杀人放火,与我再无关系!”
薛小山猛抬头看向芹娘,眼里蓄了一包泪,一张口就要留下来似的,芹娘漠然的看着他,两个人沉默良久,薛小山低头了。
“砰!”
薛小山头直直的坠下去,几乎要把地磕破,那声音磕在每个人心上,一片安静,只听见他艰难开口:“我跪。”
那样一个嚣张跋扈的男儿,就给惜玉跪下了。
惜玉咬唇,推开门进去了,芹娘看向她,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瘫软下去:“慕班主,拜托你收下他罢。”
惜玉除了点头无法可做,芹娘把手中剑交给她:“班主,以后若是薛小山再犯事,犯一回您打一回!不打的皮开肉绽,我绝不饶他!”
惜玉心惊胆战的看着薛小山,面色苍白嘴角有血丝,这芹娘下手够狠啊。
“慕班主,以前是薛某胡来,冲撞您了。”薛小山又重重的磕头下去,惜玉摆摆手示意原谅他了,芹娘虚弱的坐着,惜玉看着她面色不对劲,出门去给芹娘端热茶,她刚刚从厨房走到门口,就听见芹娘叹着气:“薛小山,你哭什么啊。打你你不哭,打完你抹眼泪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怕那些疼?”
惜玉心里一动,没有进门,她看见薛小山已经起来了,温顺的站在芹娘身边,声音带着脆弱:“我不是疼,是我感觉,你打的没以前狠了。”
芹娘身体一僵。
“在戏班那会你打我可凶了,你打完我能疼一个星期起不来。”薛小山握住了芹娘的手:“你刚刚打我,我现在就不疼了。”
“那是你皮厚了。”芹娘冷不丁一句。
“不是,”薛小山泪水一滚:“是你打不动了。”
惜玉呼吸一窒,默默的站着没有进去,芹娘听着这话声音也一低:“我还能看着你几年?如今活一天算一天似的,你还要犯浑吗?我活着你就这样,我死了谁管你?谁照顾你给你洗衣做饭?给你包扎伤口?你打架去被人打死了,尸体一扔,我看谁管你!”说着她的泪也滚了下来。
薛小山抱住了她,他微微曲着背,惜玉却觉得那一刻他高大无比:
他说:“芹娘,我再不犯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一时爽,一直断更一直爽(bushi)感谢在2020-03-1616:19:18~2020-03-3020:3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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