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玧所说的话,实在超出了王萱的预期,她呆呆地望着谢玧,说不出话来。
“是的,”谢玧向卷碧点了点头,并没有责怪她突然出声打断了自己的话,“离恨是死遁药,这也是我未曾想过的。这种药在夏虞都难得一见,只有皇室才有,如果流入大端,一定会有行迹,但是,我查过这些年来的所有卷宗,并没有发现离恨流入大端的踪迹,我也亲自去太平坊查探过,那里的夏虞人连离恨是什么都不知道,这药,恐怕不是来自太平坊。”
短短十日,一个线索全无的案件,他能查到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离恨是死遁药,那么对方针对的就可能不是我,或许另有其人,只是误把我当做目标了?”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家其他与犯奴相识的下人说,她一进谢府,就对各家贵女,尤其是嘉宁县主你,很感兴趣,探听了许多你的情况,想必她不是认错了人。”
“既然是假死药,那卢嬷嬷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剂量原因,卢氏所用的剂量不足,反而有封闭五感的副作用,而不是如下毒之人所愿,生息尽灭,三天后用药,可以完好醒来。”
“有人想让我假死?他到底为什么——”王萱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飘忽的念头,她天生聪慧,对这些事也有足够的敏感度,如果说有人想让她假死,那么一定是为了陛下纳妃一事。
先是疏漏百出的绑架案,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投毒案,如果她再想不到幕后之人的目的,那可真是太迟钝了。
“有人,不想让你进宫。”谢玧十分平淡地说出这句话,他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了一切无用的遮掩,剥开了罪恶的皮囊,如此坚定,却又那么温柔怜悯。
“是啊,‘有人’……是谁呢?”王萱忽而歪头一笑,手指抚过金风雪浪的长叶,“躲在暗中的敌手,见不得光的心思——会是谁呢?”
“县主,请恕在下无能,未能进一步查出幕后之人的身份。这件事,可能并不仅仅是县主的婚事那么简单,有可能牵连朝政,还是请丞相大人进一步查探,如果有需要谢家的地方,尽管提出来,这件事,我一定会查问到底的。”
“先生,谢谢您。”王萱诚心诚意地向谢玧稽首一拜,郑重其事地说。
“这是我该做的,县主不必多礼。王谢两家百年姻亲,希望不会因为此事而生出龃龉。”
“这并不是先生您的责任,我也有错,不该对时势如此迟钝,中了暗算。”
“不,那不是你的错,县主,生来是王氏嫡女,是你的荣耀,而不是你的罪过,身份的高贵,只是你身上光彩的一部分,觊觎你的光彩,想要遮天换日的人,才是罪恶的源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王萱愕然回首,谢玧仍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表情,好似万事都不在心上,但那深邃的眉眼,却似乎在诉说着他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
这个人,是无度公子啊。
钟神粹而生的谢家公子,自香雾中而来的无度公子。
“县主,保护好自己。”谢玧匆匆告别,他已经把自己十日不眠不休查出来的东西悉数交给了王莼,如今,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对了,先生,海域眠香混合烤干碾碎的七昙莲,用艾草叶点燃的话,比起雪上梅蕊烘干混合的海域眠香,效力更胜一筹,祝先生好梦。”
谢玧身形一顿,袍袖轻扫,挺拔的身姿微微放松了些,脚步轻快地走出了王萱的视线。
再见谢玧,却是在三天后的宫学了。王萱旷了七八天的课,元稚一个人也不想去五公主的地盘找罪受,只能装病,等着她一起开学。
“皎皎,你听说了吗?宫学这次来了许多新人呢!”元稚一上车就开始叽叽喳喳,王萱把手上的卵石放下,专心听她说话。
“陛下说宫里没有生气,要进新人,皇后娘娘就说,那就让宫学多进一些年轻才俊和庶族千金,娘娘还说了,她是天下之母,理应为朝廷大臣们的子女多操心操心婚事——皎皎,你说娘娘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咱们宫学的人已经挺多的了,再来一群的话,萧如意的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显而易见,皇后这是四两拨千斤,婉拒了陛下想要在后宫添人的建议,并且找了个冠冕堂皇、两不得罪的好理由。宫学虽然裙系分明,家世基本就决定了个人地位,不是王萱这种万事不经心的性子,进去了肯定要吃瘪的,且看元稚,她父亲是镇远大将军,还不是屡屡在五公主手下吃亏。
朝中有几位庶族新秀大臣,基本都是不拘门望用人的王朗提拔起来的,这些人大多暗中受到了陛下的支持,家财万贯,才能在士庶偏见如此严重的大端朝堂立足。王朗想要恢复科举,必然要得到这些人的帮助,所以有时候他们利用王朗做一些有违王朗本心的事,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他们的子女,要想进入顶尖门阀的聚会圈,基本是不可能的,宫学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上位的契机,或许通过与高门子弟交好,他们也能渐渐混入门阀圈,万一走运,因为外貌、才学被高门公子女郎看中了,克服了门第之见,那真是“鲤鱼跃龙门”,一朝翻身了。
王萱叹了口气,可以想见,接下来宫学里将会是怎样“腥风血雨”的画面了,她一向游离于各种小团伙之外,除了元稚,和父辈交情过得去的几位女郎,她一般不会出头。虽然她不惧挑衅,却也是怕麻烦的。
“皎皎,你怎么跟个老妇人似的,总是叹气啊,摇头啊的?虽然萧如意总是仗着她公主的身份欺压我们,我们却也不能输了场面!你阿翁不是一直提拔庶族大臣吗?说来这新进的一批人,与你的渊源更深吧?”
“阿稚慎言,那些人是因为才华出众、办事得力才会被提拔上来的,与我阿耶无甚关系。五公主毕竟是公主,宫里是她的地盘,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做,跟着我们公然与五公主作对,他们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的。”
元稚对她很是信服,连忙闭了嘴安安静静地坐着了,马车驶过宫门,朝宫学去了。
两人一进学舍,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说是恶臭也不是,只是闻了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第一堂课是香学课,谢玧的课可没人迟到或者不来,窗台旁边都站着不少无所事事的小宫女,满脸通红地等着谢玧的出现。
一般来说,谢玧会在课前半刻钟时到达学舍并坐下,准备上课要用的香料。可今天,水漏已经快要滴到巳时正了,还没有看见谢玧的影子。
五公主跪坐在第一排单独的位置上,王萱在第二排最右边坐下,元稚坐在了她后面。香学课是大课,选的人很多,座次排序基本是按照各人的家世,但也有例外,比如王萱不喜欢正中间的位置,于是选了角落的座位,元稚为了“陪她”,心甘情愿地坐在了她的后面。一来可以无声无息地抄作业,二来王萱坐得笔直,她略微躬身,在底下搞点小动作、补个觉什么的非常安全。
门口一阵骚动,小宫女们甚至发出了尖啸的叫声,王萱也不由好奇,于是朝学舍门口望去。
齐王世子李佶一袭轻羽白衣,半挽着白玉冠,散落的头发中扎了几根细辫,高眉深目,一双绿眸熠熠生辉,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就那么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上。
在王萱的记忆中,见过李佶的寥寥几次,他都是尽量靠近汉人装束,脸上也像是扑了灰粉一般,弱化了轮廓感,而且他似乎从不昂首走路,生怕旁人见了他的绿眸而指指点点,周身总有一股怯生生的感觉。
如今他身着汉人衣冠,却作夏虞人打扮,昂首阔步,气宇轩昂,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直为人所忽视的惊人容貌突然展现出来,让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由惊叹:原来他也是位不输玉郎与无度公子的美男子啊!
夏虞女子美艳妖娆,男子身长八尺,气度不凡,与汉人结合所生的孩子更是钟两族之神粹,容貌超出常人不知凡几。
王萱默默欣赏完了美人,收回视线,元稚在她身后悄声说:“齐王世子就该这样大大方方地走路啊,上次看见他,我还说他是‘绿眼睛的怪人’,幸好皎皎你提醒了我,其实他也长得挺好看的,就是身世不好,唉……”
王萱正要回她,却听见萧如意拍案而起,对着李佶的方向大声讽刺道:“哪里来的下贱东西,也配来上香学课?先把你身上的臭味洗洗干净,回家躲起来哭去,免得污了贵人们的耳目!”
立刻有她的附庸者出声支持:“就是,夏虞妓.子生的玩物,也配在庙堂之上,怪不得今天学舍里有股怪味儿,定是他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