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算学先生(1 / 1)

王萱那堂状况连连的算学课,终究是没上成,听说宫学里唯一一个算学先生葛望,前几日接到家乡来信,高堂仙逝,他要丁忧回家,为母亲守孝,不能再教算学课了。

葛望虽然学识一般,教得也一般,但他却是朝中少数几个官职不高还懂得比较高深的算学的,官职稍微高点的,除了不求上进,打算悠闲度日的,谁会到宫学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清水衙门来?

选了算学课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这门课,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开了吧。

管理杂务的吴雍先生在学舍前面缓缓踱着步子,打算照看完这节课,就回家小酌几杯,忽然外头一阵春雷声响,大雨倾盆而下。

王萱无事做,就在纸上默写一些未解的算学题,拿来解闷。

忽然学舍的门被人推开,带着润泽水汽的清风卷入沉闷而空旷的学舍,陛下身边的张未名大监,手中执着墨玉拂尘,带着笑走进来了。

“吴雍先生,我来替你解难了。”

“大监驾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不过,大监此话是何意?”

“昨日你不是说宫学里缺一个算学夫子吗?今日陛下接见了一人,极为欣赏他的才学,尤其是算学,他可是周清源周大儒的关门弟子,教这些世家子弟绰绰有余,我便想到了你的话,向陛下请示过,陛下就把他安排到宫学里来了!这难道不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吗?”

有那么一瞬间,王萱好像看到了吴雍脸上闪过的尴尬神色,不过他很快便笑呵呵地问:“是哪一位前辈来了?”

张未名向门外招了招手,于是一双金线绣云纹的黑靴就落在了门口,白衣少年含笑望着学舍里的众人,视线飘过王萱的眼眸,与她有了一瞬间的对视。

王萱对这一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感到匪夷所思,先是谢玧莫名因息苏草发病,再是李佶胡言乱语,最后连裴稹都来凑热闹,忽然成了他们所有人的算学先生,这就像是一万个巧合的事,发生在了同一天。

“这是周大儒关门弟子,裴稹裴公子。裴公子从小跟从周大儒学习算学,恐怕当世几无敌手,陛下惜才,一时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官职给他,便封了个正九品的校书郎,让他先到宫学里教教课,日后再行安排。吴大人,你将他的事安排好了,陛下那里离不开人,我得回去复命,就不多留了。”

众人目送张未名远去,底下的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看裴稹面嫩得紧,好像比他们中的“某些人”都要小。

裴稹傲然而立,目光定在窗边坐着的王萱身上,忽而温柔下来。沉郁的空气被突然卷起的大风吹散,窗棂“吱呀”一响,王萱停下手中的笔,伸出一只素白纤长的手,关上了窗户。

窗外风雨大作,却在她沉静的眸中舒缓了,裴稹无数次想象过的画面,再度鲜活起来。

他收回视线,却又看到了学舍后头鹤立鸡群的李佶,瞳仁微缩。

李佶也看向裴稹,本能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敌意,虽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但这个年轻的先生,实在让他很难堪。

他二十岁尚且碌碌无为,声名狼藉,裴稹才十七岁,就已经是能教宫学学生的九品校书郎了。

说实话,裴稹很意外,竟然在宫学里见到了李佶,上一世可没听说过他有此经历。李佶此人,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如果不是他,王萱根本就不会死。重活一世,他一定会把这小子灭杀在大端境内,带兵反叛?门都没有。

裴稹接下这个差事,无非就是为了更接近王萱,让她不至于对自己心生警惕,厌恶自己。可看着王萱那茫然无知的脸,他又有些心疼,这是尚未经历坎坷,仍旧天真无邪的王萱,是他想要放在手心上,不让她沾染一缕风尘的皎皎。

既然先生来了,那吴雍就可以提前回家逍遥去了,但他心里一点都不高兴,算学,那是什么玩意?是低贱之人才会学的东西,真正的上位者,根本不需要掌握如此艰深晦涩的知识,他们只需要用人,牢牢把控人心就可以了。

他勉强向裴稹笑了笑,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就溜之大吉了。裴稹在学舍前方坐下,略带了些笑意,看着这几个学生说:“你们选修算学,是很明智的,算学,是很多学科的基础,不论将来是为官一方,还是掌管中馈,懂得一定的算学知识,将会让你们受益无穷。”

王萱觉得裴稹这个人像是撕裂开的,他有时候非常幼稚,行事不忌,肆意妄为,有时候却又很成熟,好像历经沧桑,看透人世。他坐在那里讲课,听着声音像十七八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却活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夫子。

裴稹眼睛一瞥,发现王萱罕见地正在发呆,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上一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十五岁,婷婷袅袅,花信初发,天性恬淡沉稳,人也学得有些迂迂傻傻的,现在的她,更像个十三岁的少女,拿成熟做了挡箭牌,皮子底下却是天马行空的跳跃思想。

“咳咳——”裴稹一声轻咳,王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脸颊微红,慌里慌张地收拾着桌上的文房四宝。

课上完了,她还要再坐一会儿,等元稚过来找她,今天萧睿没有上学,许崇早上就送了信,让她们晚一点走,等他换了班来接。

学生们陆续走了,学舍里只剩下王萱、李佶和裴稹。算学课的学舍小,李佶虽然坐在角落,其实离王萱也不过几步之遥,而王萱坐在第一排靠左的窗边,离裴稹也很近。

李佶站起身,朝王萱走来,裴稹眸色一暗,本来装作看书看得入神,此刻也装不下去了,微抬下巴,身形懒散下来,笑吟吟地看着李佶,说:“这位公子,是有问题要请教吗?”

李佶脚步一顿,看向裴稹,本不欲理他,但裴稹怎么说都是宫学的夫子,不可不敬重,尤其不能在重礼数的世家女王萱面前失礼。

他欠身作揖,恭敬地说:“先生,学生并无疑问。”

“啊,那就快快归家吧,回家晚了,恐怕家中夫人要生气呢!”裴稹这话看似调侃,可在有心人李佶的眼里,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窗外风雨大作,打得窗棂吱呀作响,王萱听见两人的对话,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闻到了雨后泥土翻开,自大地深处散发出的奇妙香气,忽然想起家中梅树下埋藏的那坛西域美酒,好像是时候开封了。

不能喝,闻一闻香气也不错呢。

李佶咬牙切齿:“先生说笑了。”

没想到裴稹丝毫不理会他,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向王萱,把她拉起来,侧身将她护在身前。他微微低头,额头磕到了王萱的发髻,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幽冷微涩的香气,而她,离他的身体那么近,仿佛裴稹的心脏就在耳边,砰砰跳动,犹如擂鼓,带动着她的心潮,也不自觉翻涌起来,面红耳热。

狂风卷开陈旧的窗棂,暴雨倾泻,全都落在了裴稹的背上,甚至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鬓边流下来。王萱经历了一瞬间的慌乱,立刻镇定下来,从他虚抱着的怀里挣脱出来,站在了一边。

王萱礼貌而拘谨,向裴稹行礼:“多谢先生。”

“皎皎,你没事吧?”

王萱歪头,奇怪地看着李佶,他怎么叫了自己的小名?

三人并立,呈掎角之势,王萱觉得空气都凝固了起来,却不知这两人之间莫名的火花是怎么摩擦起来的。

幸而元稚立刻前来解围,还没进门,就在外头回廊上呼喊:“皎皎!皎皎!雨好大啊!哎呀,我的裙角怎么湿了……”

“先生,世子,接我的人到了,我先告辞了,再会。”王萱向两人行完礼,逃也似的走向了门口。

裴稹冷冷瞥了李佶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李佶终于明白,他对自己的敌意原来是来自于王萱。

“一路过来都有回廊,怎么会打湿衣服呢?”王萱没话找话,掩饰心中莫名的不安。

“她见了路旁一枝开得好的花,非要去摘,这才打湿的。”许崇低沉温柔的声音传来。

“崇兄也纵着她。”

许崇但笑不语。

“喏,我这可是为你特意摘的,你怎么能说我呢?”元稚从背后摸出一枝粉色桃花,送到王萱面前晃了晃,“好看吧?我对你是不是最好的?”

“是啊,”王萱接过桃花,点了点她的鼻子,“阿稚姊姊对我最好了。”

“那今日林先生留的作业,你帮我写好不好?”

“不好。”

“皎皎你骗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哪有。”

两个少女或清脆或轻柔的声音一来一回,在长长的廊上回荡着,裴稹走出学舍,远远望着王萱离去的方向。

“裴先生好像对皎皎格外关怀。”

“与你何干,反正有权接送她的也不是你李攸宁。”裴稹轻飘飘地说,随即挥袖而去,只留下李佶一人在原地妒火中烧。

裴稹乘车出宫,七转八弯,摆脱了身后的眼线,回到了千金楼的据地。

“罗刹,为何没有上报李佶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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