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又说:“其实郎君安静的时候还是很乖巧的,一点都不需要人操心,就是偶尔会发些脾气,力气太大,又不晓得控制自己,常常伤了院子里的人。奴昨夜还听着郎君在被窝里哭,思念亡母,还很自责伤了人的事。”
杨氏耐心听她说完,安抚道:“我会加派人手的,卑奴儿情况特殊,一定要细心照看,慢慢教导,辛苦你了,带我们去看看他吧。”
钱嬷嬷便引着三人去后院,还未进门,王萱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大石落地的轰隆巨响,接着便是一人孩童般纯稚的笑声。
“阿妈,阿妈,你看我做到了!”
杨氏看了满脸震惊的元稚一眼,道:“我藏着他,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像辽人,更因为他心智不全,如同十岁稚子。”
“那他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他长得极像你阿耶年轻的时候,且有一身神力,能扛千斤巨鼎,他也不是从小就心智不全,这其间颇有些曲折故事。他阿娘去世前,忍着一身病痛,冒险越境,将他托付给昔日在大端结交的友人。谁料托付非人,那人将他当牛做马,终日把他困在屋子里不见天光,困了足足六年。十一二岁的少年,本就在草原上受尽磨难,又痛失相依为命的母亲,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十岁小儿,抱着娘亲给的信物,等着你阿耶去接他。那友人原不知卑奴儿是你阿耶的孩子,去年因缘际会,来到京都见着了你阿耶,这才恍然大悟。”
“所以那个人把他送到京都来,邀功讨赏?阿娘,这么可恶的小人,不守信义,不恤孤儿,你给了他很多赏赐吗?”
“我把他杀了。”杨氏淡淡地说,“他原想蒙骗我,可任谁看了卑奴儿身上的累累鞭痕,都能猜到他这些年受了多少苦。纵然那孩子不是我生的,却也是你阿耶的血脉,受了如此折辱,我不可能放他逍遥自在。”
王萱与元稚俱是一惊,杨氏的杀伐果断,她们也不是不知道,但杀人,对她们来说,还是不可想象的。
“走吧,去见见你兄长,你阿耶还不知道他的情况。好好想想,如何劝你阿耶接受这个孩子,不然,他可真是无家可归了。”
元稚心里五味杂陈,她还没有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兄长呢,就要劝阿耶接受他自己年轻时偶然留下的血脉,这难道不是反了吗?
乱了,都乱了,一团乱。
元稚终是抬脚走进了院子,往日熟悉的小院如今是一片狼藉,院中的石桌,桌面和桌脚分开,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本来夯实的地面现在多了几块移植来的草皮,一只黑毛山羊正卧在菜叶子堆里大嚼大咽。
石凳上坐着一个穿着夏虞风格衣衫的八尺青年,面容还有些青涩,但看得出确实很像元威,流利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却有一张桃花瓣似的唇,笑起来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人见了都忍不住跟着他笑。
他的眼睛极亮,好似九天星辰落进了双眼,元稚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再加上他有一头茂盛黝黑的长发,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
元泓正在摸着山羊的后背,一手黑毛,忍不住嘟着嘴问钱嬷嬷:“嬷嬷,小乖掉了好多毛啊,是不是夏天要来了,野韭要开花了?阿妈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做野韭饼呢?”
“等到冬天,阿妈就回来了,卑奴儿刚才又把石凳扔出去了,这样做不好哦,卑奴儿答应过我的,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不要伤到人。来,夫人和两个妹妹来看你了,你过来同她们说说话。”
“卑奴儿是在练臂力,阿妈说了,等卑奴儿练成了绝世高手,阿耶就来接我了。卑奴儿的阿耶,是草原上最健壮威武,最会打猎的男人。”
元稚忽然鼻头一酸,她不知道元泓经历过什么,但她知道,如果她没有阿耶,她会很难过很难过,更何况他还失去了唯一的阿娘。
元泓歪着头看向面前站着的三个女人,有些疑惑不解:“阿妈还没有回来,怎么来了三个神仙姐姐?”
杨氏也没有同他接触的经验,听见他的童言童语,笑了笑:“这里只有一个老神仙和一个小神仙,旁边那个在哭的,是你的亲妹妹,你去安慰安慰她吧。”
元稚浑身僵硬,不敢应答。
元泓却一下子跳到她面前,给她一个明朗的大笑脸,然后牵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山羊旁边,叫她去摸那羊。
“牛羊是草原上最最珍贵的东西,嬷嬷把小乖送给我了,我现在也和木真一样,有自己的羊了。你摸摸看,它的毛很舒服的,等到秋天,我叫阿妈把小乖的毛剃下来,给你做毡帽好不好?你有毡帽吗?我之前有一顶破了的,后来不知道哪儿去了,我可伤心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所有人都认真听着他说,元稚望着他,忽然感到,即使他不是阿耶的孩子,即使他只是草原上一个陌生的放羊人,元稚也无法讨厌他。
元稚抿着唇,伸手去摸那只叫做“小乖”的山羊,它的毛柔顺发亮,两只眼睛黑葡萄一样,下巴上有长长的“胡须”,整个都很干净漂亮,没有什么异味。
“我经常给小乖洗澡的,它晚上还跟我一起睡觉呢。”
元稚惊恐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要和它一起睡?房间不够吗?”
“我怕有人来偷我的小乖啊!”
这下连王萱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元泓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闪着小星星一般,他懵懵懂懂的,能把人心都看化了。
元稚无语,半晌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要是我想要你的小乖呢?”
“可以给你摸一摸。”
“我想把它带回家,可以吗?”
“不行,”元泓瘪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立刻抱住了小乖的脖子,“嬷嬷送给我了,就是我的啦!不可以给你的,阿妈还没见过小乖呢!”
“要是……你阿妈不回来了……怎么办?”
元泓忽然抬头,死死盯着她,眼里满是怒火和隐藏的伤痛,他大声吼着:“阿妈会回来的!我等了她好多年!草原上的梭梭黄了一年,小院子里的磨盘积了六次雪,我知道已经过了七年了,我都知道!我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她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他哭了。
元稚手足无措,她并不是有心揭人伤疤,只是一时口快,说错了话,如果被她弄哭的人是萧如意,那她现在一定很畅快,可被她弄哭的,是一个外表十七岁,内心十岁的孩子。
她也难过地哭了起来。
杨氏没有去安慰她,王萱便也没有上前。
元泓听见她的啜泣声,有点疑惑,左右看了看其余的人,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哭?是饿哭的吗?嬷嬷今天做了好吃的,我去给她拿一点来。”
阿妈可是教导过他,他是男孩子,是天生的战士,必须要保护好族人,保护好身后的老幼妇孺,虽然这个姐姐说话很讨人嫌,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在他这里,女孩子就是免死金牌。
“我不饿啦!”元稚边哭还要边注意他的情绪,见他不哭了,自己好像也哭不下去了,忽然觉得丢脸极了。
“不饿也要吃饭呀,你是不是傻呀哈哈哈!”元泓大笑起来,山羊小乖在他的抚摸下咩咩直叫,好像也在跟着他笑。
这场奇怪的见面就在元泓一直止不住的笑声里结束了。元稚对王萱发誓道:“我讨厌他,我一辈子都不要再和他说话了!”
下一刻,元泓举起地上的大石桌桌面,在院子跑来跑去,她目瞪口呆,望着元泓,神色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皎皎,你说,同样是阿耶的孩子,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天生神力呢?”
“可能因为他这方面传自母亲。”
王萱这句话逗乐了在场所有的人,连杨氏都忍不住拿帕子遮住嘴角,偷偷地笑。元稚想象了一下杨氏扛着桌面到处乱跑的情形,浑身一震,有点害怕。
“皎皎,你最近怎么了?老是揶揄我,再这样下去,我就去和萧如意玩了,哼!”
“跟萧如意打架么?可以考虑带上他。”王萱指了指元泓。
元稚抓狂,实在无法忍受了,跑过去对元泓说:“你除了扛着桌子到处跑,还会些什么?”
“我会放羊,会拉磨,会找牛,还会搭帐篷!”他认真地掰着手指细数,然后发出了触及灵魂的质问:“你会什么?”
元稚被他问住了,捧着脑袋想了许久,才说:“我会写字——”
元泓眼睛一亮,特别高兴地说:“会写字真好,草原上的人连纸和笔都没见过呢,阿妈说,阿耶就会写字,写很好看很好看的字。”
元稚心中微涩,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也没有那么厉害啦,你好好学,也能学会的。下次我再来,给你带可以吃的糖纸,教你写字,写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卑奴儿’,阿妈取的!还有一个汉名……叫做……”他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汉名,“叫做‘元泓’!”
“嗯,我知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元稚指着自己。
元泓的脸垮下来,苦恼地说:“我不知道啊,怎么办?”
“我叫做——”她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认真写下“元稚”两个字,声调悠长又婉转,笑着说:“我叫做‘元稚’,阿兄。”
作者有话要说: 元泓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但不会出来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