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沉寂无声,忽的,水倾洒在桌案上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一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自己侍奉的座位,却被座位的主人止住,让她退下,免得打扰自己欣赏王萱的音乐。
王萱唇边浮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容,指下琴音骤急,像是攫住了聆听者的心神,叫人也跟着着急起来。不多时,节奏转缓,好似春雨之后,山泉迸溅,踏着欢快的步伐,奔流到海,天地骤然广阔无垠,令人眼前一亮,胸臆尽抒。
众人不由为王萱高超的琴艺鼓起掌来,皆感慨万分。
钟灵许久才回过神来,走到王萱面前,对她恭敬地一拜,道:“没想到皎皎年纪虽小,琴艺却远在我之上,我在你面前显摆琴音,真是班门弄斧了。”
“阿姊过誉了,皎皎不过是略有小成,相较于真正的音乐大家,还是外行,比之阿姊,也是少了几分纯熟。”
钟灵笑着摇了摇头,眼底有一些莫名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站在一旁的郡守夫人就走过来拉了王萱的手,亲切地说:“县主弹琴弹得这般好,怎么往日都没听说过?我家明月从小就只有这一个爱好,请了许多名师,今日这一首,还不是她最擅长的,改日也叫你听听她弹的《朝凤》,并非我是她的母亲,所以自吹自擂,确实是如闻仙音,三月不忘,所以厚颜向县主自荐,请县主指点一二。”
“是啊是啊,明月的《朝凤》才弹得最好,我一年前听过一次,至今难忘,县主年纪尚小,手指还未完全张开,像那样繁复困难的节律,可能就不如明月了。”
“明月这是留了一手,怕我们后来献丑的无地自容呢!”
钟夫人听见众人附和,也笑了起来,一一同她们客套回去,夸赞了她们的儿女,接着又道:“明月这孩子,幸亏从小学琴,有一技之长,不然将来入了东宫,无法与太子琴瑟和鸣,也是煞风景。”
王萱终于看了她一眼,不过是淡淡的一瞥,见她狂喜下隐藏着尴尬,便知自己这是不小心搅了人家精心设计好的局。
裴稹入主东宫,也到了选妃纳侍的年纪,陛下自然会为他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太子妃,及两位年轻美貌的侧妃,用以充实东宫,延绵子嗣。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像钟郡守这样并非出身大家,仕途眼看着已经到了顶峰的,自然要另辟蹊径,率先巴结上新任太子。
“原来明月已经被东宫看中了?”有人惊奇不已。
钟夫人喜不自禁,微昂着头,带着点自傲与喜气,道:“倒也不是,只是宫里已经传出来消息,听闻皇后娘娘觉得后宫空虚,打算选一批家世显赫,才貌双全的大家女子入宫,顺便为太子选几位侧妃,令他早日开枝散叶。我家郎君在官场上虽不争气,却有一点极好,他这人交游广阔,仗义疏财,早些年与宫里那位李大监有些交情,如今太子要选侧妃,李大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家明月,说是明月若进京,皇后娘娘会直接点她的花册,立为太子侧妃。若是明月得了太子青睐,以她的才貌,当个太子妃也使得。”
“那岂不是要提前恭喜明月了?”说话的人有些阴阳怪气,但所有人心底里都是一样的想法,太子选妃这事,可不是钟夫人一人说了算,她今日在此大放厥词,来日若钟灵没有中选,丢脸的可是钟灵和她。
不过大家都知道钟夫人说话从来无忌,大概是钟大人在琅琊做了七八年郡守,寸步未进,起初她还觉得有面子,在众位夫人面前威风凛凛,到后来,别的夫人陆续随着夫君或升或降,就她一个,待在琅琊,迎来又送走了一批批下属官眷,心态自然有些失衡。
“这话也就在我家说说,出去了你们可别乱说啊!”钟夫人还是喜气洋洋的,完全没意识到任何不对,王萱看着钟灵表情委屈,都快哭出来了。
她觉得这对母女甚是有趣,说坦荡也坦荡,说心机也心机,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努力经营并没有错,王萱并不会看低她们。
只是……
“太子初立,恐怕一心扑在国事上,无心纳妃,数日前,我便接到了兄长的书信,听闻夏虞边境有异动,太子自请到沭阳驻守一年,选妃一事,或许是谬传。”
众人吃了一惊,暗自忖度了片刻,才有人追问王萱:“玉郎曾向县主提起东宫近况?”
“是,兄长与我道别,这一回,他也要跟着太子同去,嘱咐我少忧少思。”
“既然是玉郎说的,定然不会有假,想必太子也觉得选妃一事不宜操之过急,”有人笑起来,仿佛松了口气,听口气大约是想要攀附太子,家中却没有适龄女儿的,“等过几年,太子立下功业,诸事安稳了,再谈婚论嫁,岂不更妙?”
“不过以陛下对太子的爱护,正妃必然是世家贵女了,依我看,也只有县主这样高贵的身份才配得上太子妃之位——”
此言一出,四下安静了片刻,众人都不敢多说话,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原来是王萱。
“宫中之事,并非我等闺阁女子可以妄议,众位长辈姊妹,就不要拿九娘说笑了。”
王萱虽笑着打趣,但也叫所有人一个激灵,想起她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太子选妃的事,已经是僭越了。
王苹望着王萱,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阿姊能言善辩,她也知道,但阿姊一贯都不爱出风头,更不喜欢同人说这些捕风捉影、涉及朝堂的事,今天她不止说了,还把王莼寄来的消息泄露了出去,这不是她为人处事的作风。
不能讨论太子选妃的事,钟夫人早准备好的炫耀钟灵才学的环节,也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唯一一个琴艺表演,却被初来乍到的王萱压死。经过方才的变故,众人都对王萱的性情、才学、谈吐大为赞赏,更经由她的“提醒”,想起来她本是县主之尊,出身高贵,更有封号,与钟灵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要说,也是钟灵望尘莫及。
钟灵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在王萱面前不敢再像之前一样放肆,收敛了许多,偶尔笑起来,声音也不如之前如意洒脱,带着些苦涩。
没了钟夫人穿花乱舞,也没了钟灵的欢声笑语,这场花会的气氛,再怎么也热不起来了。
花会草草结束,王萱陪着王苹,向钟灵道别,钟灵颇有些失魂落魄,对着王萱欲言又止,似乎想对她说什么话。
“阿苹,你先去找找阿荔。”
王苹了然,默默走开,给了两人独处的空间。
“嘉宁县主,”钟灵有些许哽咽,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香花兰草,“你知道么?你是天底下女儿家最羡慕的人。”
王萱愣了愣,道:“九娘只求父母亲人长命百岁,康乐无忧,钟家阿姊有父母疼爱,才让九娘歆羡不已。”
“你生来便锦绣无双,不懂得我们这些寻常女儿家的愿望。我们毕生所求,不过有一良人相伴,能在这天地间立足,能在郎君的荫蔽下安然度日,我想嫁给太子,护住我的父母家人,为父亲争取一个升迁的机会,那有什么错呢?怪只怪我身份不够,只是痴心妄想,徒惹人讽笑。”
王萱想对她说,身份并不能决定一切,但以她们两的处境,若这样说,似乎只是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所以她无声地望着钟灵,水光潋潋的眸子透露出她的理解。
“我见过太子。”钟灵忽然又说。
“那天我与阿娘外出,恰巧路过王家粥棚,看见太子勒马救人的一幕,他英武过人,又儒雅随和,怎能不让人芳心砰动?但我听见,你唤那青衣人‘先生’,与他言行亲昵,便知道自己毫无指望了。后来我知道了他只是巡察清河的御史中丞,与你身份天差地别,便动了心思,派人去京都探查过。”
王萱垂下眼眸,望向别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了,他在谢家清谈会上一战成名,他是前朝大儒周清源的关门弟子,他入了宫学成为你的算学先生,他曾护送你从京都回到琅琊,路上失踪多日……想必你们之间有很多很多故事,那是我一辈子也比不上你的。在身份上,我或许还能说你只是投胎投得好,但能让他如此爱护,却是我永远都做不到的,因为我已经来迟了。”
“后来他突然成了太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钟灵转了个圈,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在想,我输了,你也不会赢。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任何人娶了你,都会一生一世一双人,永远待你一心一意,但只有一个人不会,那就是太子——未来的帝王。”
“县主啊,帝王之爱何等广博,他爱这秀丽江山,爱至高无上的权势,爱摆弄人心的快感,他的爱,不属于一个人,更不会属于一个干净得像雪一般的女人,或许此时,他还愿意只爱你一人,但以后呢?你虽然生长于世家门阀,却有一股与这天地格格不入的气质,如果把你放在深宫禁苑中,你只会枯萎、衰竭、随风而逝;而他,在权势物欲的侵蚀下,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合格的帝王,猜疑、杀戮、背叛,与你背道而驰,到那时,你们的爱,还能如此坚不可摧吗?”
“他曾说过,‘心有明月’,明月不是我,也不是你,其实是皇位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虐文啊,大家不要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