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稹坐在篝火前,手里拿着羊皮地图,正低头沉思,赵元抱着剑,靠在他身后的石壁上闭目养神。
此时已过中秋,天气转凉,北地更是衰草连天,枯叶纷飞,偏偏此时又下起了小雨,寒气弥漫,沁入骨髓,撞上石壁,化成露水落下来,滴答,滴答,与峡谷中呼啸的风声交融,更添几分紧张的意味。昏黄的火光照亮了众人的面孔,有一丝诡谲莫测,刚刚架上去的野兔子肉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突然,远处的杂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赵元站起来打算过去查看,裴稹摇摇头,让他不必多事。
众人面朝外,聚在一起休息,便是为了防御外敌,每个人都是看似轻松,实则戒备极严。
“殿下,您不必亲自冒险吧?不过一个小小部落,派兵围剿了便是。”司徒骏凑过来,经过清河崔氏连日的暗杀锻炼,他已经学会了沉着镇静,若换了往日那个未经世事的国子监书生,也不会跟着裴稹东奔西跑,将大端与夏虞的边境搅得一团乱麻了。
“你父亲昨日来信,让我带着你多在夏虞境内锻炼锻炼,年前恐怕是回不了沭阳了。”裴稹抬眸望他一眼,司徒骏立刻闭了嘴,悻悻地坐在一旁。
“说什么‘回沭阳’,明明一次都没去过……还跟我说要到沭阳就任,让我顺道探望阿耶,真是骗死人!莼兄,你怎么不吃东西?不饿吗?”司徒骏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王莼,将他神游天外的思绪拉了回来。
王莼稍微一躲,便牵动了腿上的伤口,面部狰狞了起来,虽然出门在外已经快四个月了,但每日骑马五六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更何况,王莼并未习过武,比司徒骏文弱许多,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京都附近的城池。
生水伤肠胃,干粮又冷又硬,烤制的野兔肉又带着血腥味,油腻腥膻,自小钟鸣鼎食,吃惯山珍海味的王莼,如何能够适应野外露宿的生活?若不是一干人等都等着看他这个玉雕似的郎君能撑多久,他早就叫苦不迭了。
“食不言寝不语。”王莼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只撒了盐调味的野兔肉,忍着不适,夹在干饼中勉强吞咽下去。司徒骏看了,啧啧有声,其实他们都很佩服王莼,一介文弱书生,能够跟上一群军汉的行程,除了细皮嫩肉,好了的伤口总是一遍遍撕开外,日常生活中,还真没听过他有任何抱怨。
王莼咳嗽两声,裴稹将一只水囊递给他,道:“今夜过后,就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时间了,让玉郎陪着我在荒野群山间打转,可真是大材小用了,接下来,便是发挥你才干的地方了。”
“牢房么?”王莼自嘲似的笑了笑,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段时间他心情不好,对这冷笑话也就无视了。
至于他心情不佳的原因,倒和身体上的折磨没有丝毫关系。王莼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又飘到裴稹身上,被裴稹发现后,受了惊似的弹开,不自然地拍了拍膝上的饼屑。
这个人到底哪里好?
皎皎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
他做了太子,身份上便压了自己一头,日后如何为皎皎撑腰呢?
愁啊!
若不是王萱主动写信告诉他,两人如此隐晦的结缘,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王莼虽心知肚明地知道,裴稹这人心机深沉,皎皎却也不是什么只知情郎的傻姑娘,两人之间必然真有感情,王萱才会写信让他看顾裴稹。没想到他还没在王朗面前求情,让王朗在清河崔氏党羽攻讦裴稹的时候出手护一护他,裴稹就一步登天,成了太子。
这个伴读,王莼本不想当的,若不是实在好奇,好奇王萱与裴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感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他才不会送羊入虎口,跟着裴稹跑到夏虞来胡闹。
裴稹洞若观火,却不戳破,任由王莼抓耳挠腮,每日发愁。
司徒骏拍了拍王莼的肩膀,接着同他唠嗑:“说起来,我觉得莼兄你和嘉宁县主虽为兄妹,样貌个性却丝毫不像,嘉宁县主一看就是太平盛世里清风甘露养出的人物,往日我以为莼兄也是,直到这一次随殿下同行,才知道莼兄也是吃得苦的。”
王莼白了他一眼,脸上得意之色毫不掩饰,吹嘘道:“我妹妹是何等澹泊高洁的品性,她生来就该被捧在手心里,谁舍得让她受一丁点苦?若是将来有人想要娶她,文要胜我,武要胜我,相貌与辩才,不能有一点差于我!在京都之中,有这样的家世才学的,我也就认一个谢玧了,说来他与我同岁,明年弱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谢玧话少,嘉宁话也少,这两人放在一起,只怕是‘相敬如冰’,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看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今夜有大事发生,此时不睡,就没得睡了。”裴稹忽然插话进来,把司徒骏吓了一跳,连忙抚了抚胸口,小声对王莼说:“我们离这么远,殿下怎么听见的?”
怎么听见的?还不是因为我故意大声说话,让他听到的!
王莼正在心中嘀咕着,赵元突然上身一挺,拿起手边的佩剑,戒备起来,几个耳力好的将士也反应过来,悄悄示意身旁伙伴:敌人来了!
裴稹以眼神示意,让司徒骏跟紧王莼,自己也提了佩剑,坐到了王莼身边。
此次他们在一线天露宿,遇上夜袭,并非迫不得己下发生的意外,而是因为裴稹的“孤刀”战略。
裴稹在民间长大,在朝中本就没什么威望和人脉,他想要在京都立足,必然会受到多方掣肘,所以裴稹毅然离开京都,投身对夏虞的战场,打算在沭阳先建立威信,收服民心,再入朝堂,到时候军功、民心在手,就算朝中那些老迂腐再反对,也不能动摇他的地位。
一个月以来,裴稹就在大端与夏虞的边境来回折腾,以商队的身份作为掩藏,联络夏虞境内天枢宫的人。这一次,他在距离沭阳五百里外的夏虞一线峡内设下埋伏,请君入瓮,则是为了见一个人。
此人名叫妥木特,他是南成部落的王爷,也是夏虞边境上最大的商贾。夏虞是游牧民族立国,分为大大小小的部落,各部落自由选举出最强大的战士,经由夏虞王庭承认后,成为部落分封的王,负责封地内大小事宜,包括练兵、赋税、徭役、田地户籍、官员任职,在其封地上无所不为,拥有最大的权力。
夏虞立国多年,当年稳固的分封制早已分崩离析,封地上王爷一手遮天,推举何人完全是他们一家之言,渐渐的,也就变成了世袭制。很多时候,部落王对封地百姓剥削过度,便会成为群起而攻的对象,一时改天换日,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惩治乱象。就这样,各大部落不断内耗,往往一个部落王做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篡位,新一任上位,又是一轮新的争斗。
妥木特所在的南成部落,因为面对大端,得到了王庭的最大重视和支持,部落王的产生和稳定,也都会受到王庭的监督,商贾出身的妥木特,能够稳坐南成王之位长达十五年,自然有他过人的本事。
普通大端人不知内情,以为并非勇士的妥木特能当上王爷完全是因为有钱,裴稹却知道,他是夏虞王庭太后的情人,多年之前,偶然从一位世外高人那里习得寻金之术,能够探知百尺之下有无矿脉,为夏虞王庭找到了不少产量极丰的矿脉,因此受到夏虞皇帝的重视,在太后的推举下,被封为“南成王”,接管了夏虞对大端的所有和市。
大端境内金矿银矿极少,且在深山老林之中,不易发现,夏虞的廉价金银对于大端来说,是缓解钱荒的一味解药。但是,妥木特接手南成部落以来,不断以各种手段挖走大端手工艺者和农民,给予他们田地俸禄,以求得到大端的各种手工艺,比如煮盐制茶、养蚕缫丝、烧陶制瓷、铁器木器等关系民生的工艺,他们现在不仅不需要从大端购买这些东西,反而开始严格限制两国的商业往来,去年一年,边境和市赋税不过十万两,只有两国交易最高峰时期的百不足一。
如果不能尽快恢复两国的交易,从夏虞补充金银、战马等物,大端的钱荒会越来越严重,战马的血脉越来越劣等,不再适宜上阵作战,大端军队的战斗力会因此大大削减,到时候,在双重压力之下,夏虞一路南下,大端必定毫无抵抗的能力。
王莼在得知裴稹想要亲自潜入南成部落,暗杀妥木特之后,差点以为他疯了,只是钱荒之事王朗多次在家中提起过,朝中大臣想过无数办法,都无法缓解,王朗也认为缓解钱荒的关键在于夏虞,希望文惠帝能够派出使者与夏虞和谈,恢复两国互市,都被文惠帝拒绝了。王莼知道裴稹的想法并非异想天开,但亲身入险境,对于一个太子而言,还是太冒险了。
风声鹤唳,远处传来刀剑交击的声音,火光升腾,照亮了峡谷内地狱修罗般的景象,小雨淅淅,血流成河,裴稹于乱军之中镇定自若,提剑杀敌,王莼跟在他身后,被司徒骏牢牢抓着,忽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感觉。
但得君王识我,何教胡虏不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