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想法和行动,南辕北辙。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类似的情况只能总结为一句“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可是洛闻笙不一样。他的实践力太强,往往要束缚自己的想法。
否则他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祸害。
又或许,应该这么说,一般人,是既管不住脑子,也管不住身子;而洛闻笙,虽然也管不住脑子,但他管得住身子。
心猿意马谁都会有,区别就在于,那之后呢?
车后排的空间很大,洛闻笙让宁远先站起来些,自己挪到宁远那侧,让宁远在自己原来那边坐下,“坐那慢慢看吧。”
宁远乖乖应了一声“哦”,乖乖看车窗外的景色,乖乖地不去看洛闻笙。
他知道洛闻笙动摇过,他看得出方才那一瞬间洛闻笙眼眸中的神色变化,他感受到了那双手臂骤然勒紧的力量。
足够了。
密不透风的大门,打开过一丝缝隙,就足够了。
他喜欢洛闻笙,他舍不得让洛闻笙难做。
徐徐图之。
回到东都市,车子一路开进洛闻笙的别墅庭院。
时已傍晚。
宁远跟着沉默的洛闻笙进了别墅,现在门口时,莫名有种陌生感。
除了小时候第一次过来,他很久没有这种陌生感了。
他差点脱口而出,“我回学校去了。”
是什么阻止了他呢?
宁远盯着洛闻笙的背影——还用说嘛,他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就已经意乱情迷。
陈妈的饭菜比学校食堂的好吃太多了。
可是……不自在。
从前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盯着洛闻笙,冲着洛闻笙笑,扑到他身上跟他打闹,可是现在都不行。
他不自在,洛闻笙更不自在。
主子们不自在,全家都不可能自在。
宁远本来也没打算住下。连晚饭都不在计划内。他简单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我吃完了。我回学校了。”想了想,他补充道:“我自己打个车就行。”
洛闻笙抬眼看他,一时无话。
宁远起身,“你慢慢吃,我走啦,拜拜!”
洛闻笙急忙跟着起身,“这么晚了,别回去了。”
宁远挣扎了一下,看看满屋子大气不敢出的家佣,笑笑:“我跟小辛他们说好了今晚上回去的。”
洛闻笙:“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就好……”
宁远打断他,径自往客厅走,笑着说:“不了,住这明天还得起早,回学校能多睡会儿。”
洛闻笙追上来拉住少年纤薄的手腕,要说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
——好瘦。
宁远一直很瘦。
半年前,是喂不胖的小孩儿那种瘦。也就是看着瘦,但摸起来还有点软软的肉。
后来突然长高了,有陈妈精心喂着,倒也没瘦脱相。加上勤于锻炼,身材很是匀称,看着清瘦,但摸着都是肌肉。
现在……就是单纯的瘦,手里攥了一把骨头的感觉。
这一个多月来,洛闻笙吃不好、睡不好,他知道,宁远也一样。
宁远瘦了,是他的意料之中,只是猝然发现,还是有些……震惊。
但这并不是他想留下宁远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今天是宁远父母的忌日。
去年他刚把宁远接回来时,少年那种压抑的发泄,都还历历在目。
洛闻笙不认为宁远回学校去会向他的朋友展现自己的脆弱。那些小孩无法感知宁远的伤痛,也就无法给予宁远足够的慰藉。
只有他可以。
就算还有第二个人也可以——
洛闻笙不想把宁远交出去。
“小远,回来住吧。”洛闻笙说。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如同被抛进湖心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今天一整天,宁远无数次想哭,靠在环山公路栏杆上的时候最想哭。可他一直没有哭。
不想,最后却败在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上。
宁远抽了抽鼻子,闷声应:“嗯。”
他抽回胳膊,抱着自己的外套和背包,埋头回楼上卧室。
陈妈终于敢说话了,唉声叹气地感叹,“这才几天哟,小少爷就瘦这么多……我去研究研究给他做点什么夜宵!”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洛闻笙一眼。
贝叔也鼓起勇气道:“三爷,宁少无依无靠的,甭管他犯了什么错,您就多担待着些吧。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莫名挨刀的洛闻笙:“什么都不知道就少说话。”
连带着受了陈妈那份训的贝叔闭紧嘴巴。
早就嗅到了一丝异样气味的秦文宇暗暗得意——所以他才闭紧嘴巴不吭声。
这事儿,说南说北都是错。他就看戏,绝不掺和!
等一切尘埃落定,支持主子就得了。保住饭碗要紧。
洛闻笙回卧室休息。
他想去宁远那儿陪他多说会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想工作,脑子里全是宁远。索性把自己关进卧室。
不过近来洛家跟白家之间起了一些争端,虽然主要负责人是洛闻笙的大哥洛闻笛,但洛闻笙也得在暗中全力支援。在卧室里烦心了没一会儿,洛闻笙就被一个电话叫出去,处理让他更烦心的事儿了。
等宁远整理好心情,想找洛闻笙亲近一下,消灭这段时间制造出的疏离感,才知道洛闻笙又出门了,晚上回不回家不一定。
宁远有点失落。但一想到回途时那一瞬间洛闻笙流露出的情不自已,他又开心得满床打滚。
等到了十点,洛闻笙还是没回来。宁远鼓起勇气发了条信息,洛闻笙回复得很快,但只有三个字,早点睡。
宁远睡不着,辗转反侧半晌,爬起来,打开台灯,翻开一个全新的,看起来有些厚重的笔记本,写日记。
宁远偶尔会记日记。大多时候记在手机里。偶尔会写在纸上,但过后一定拍照留存,把纸件销毁。
现在,他只想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宁远觉得手机里那些冰冷的、没有灵魂的字符不配记录他即将写下的内容。而传统的方式总是天然具有正式感、厚重感。
记录可以梳理思绪。思绪会顺着已经写下的文字溯流、蔓延。
宁远原本还对自己保持的感情持一定的自我质疑,他也在不停地摇摆,怕自己只是因为突然失了依靠而误解了自己对洛闻笙的依赖;怕自己只是因为听闻过许多同性之间的秘闻而误解了自己对洛闻笙的感情;怕自己只是因为不经意间看到了那部钙片而对洛闻笙有了不该有的幻想……
可当这十年来的往事自笔尖倾泻而出,他看着那洋洋洒洒的文字,终于确信,他从没误解过什么。
相反,是他顿悟得太迟了。
手中的笔似是不受宁远的控制,在精美笔记本的横线间一路狂奔到十一点。宁远手腕酸痛,生物钟也在不停地捣乱。他懒得收拾,把笔往本子中间一夹,合上笔记本,塞到枕头底下,睡觉。
洛闻笙去了洛家本宅,大哥洛闻笛十分客气地留他,“三弟,别回去了,这么晚了。”
洛闻笙穿上外套,同样客气地笑着告别,“谢谢大哥好意。我那边还有点事儿。”
“已经后半夜了?”洛闻笛显然对洛闻笙口中的那点儿“事儿”很感兴趣。
洛闻笙笑了一笑,没有回答的打算。
他整理好衣装,侧身郑重地向坐在沙发上的洛成弘告别,“爸,我回去了。您早点休息吧。”
“‘回去’。”洛成弘重复了一遍洛闻笙的用词,说道:“是‘家’的地方才用‘回’,看来,这里不是你的家?”
“……爸。”洛闻笙百口莫辩。
也确实没什么好辩的。
洛成弘抬起夹着烟的手指轻轻晃晃,制止他,“行啦。常回来。别总有事儿的时候才跑回来,没事儿的时候也常回来。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呢。等过了年,你结了婚,怕是能回来的日子就更少了。”
这婚怕是结不成了。
这个想法毫无预兆地冒出来,差点直接从洛闻笙的口中跑出去。
洛闻笙暗暗心惊,对着父亲和两个哥哥温顺地笑了笑,说:“好。”
车子跑上公路,窗外是厚重的夜色。
倦意袭来,洛闻笙合上眼睛,好不容易赶跑盘踞在脑海中的工作,家中少年的音容笑貌便在一瞬间占领了全部的思绪。
洛闻笙蹙起眉心,觉得不如继续思考工作的事,可是无论如何召回,工作大军都被单枪匹马的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洛闻笙捏了捏鼻梁,抬脚走进大门。
他以为宁远会固执地等他回家。他一直记得宁远对他说过的那句“你别回来太晚,我在家等你回来”。他还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少年而在门外踟蹰片刻。
结果那个小没良心的已经睡觉去了。
……该不会,又像去年的这个时候,把自己锁起来偷偷的哭吧?
洛闻笙把外套交给贝叔,轻手轻脚地上楼,试探性地压了压门把手。嗯,还是没锁。
去年他回来的时候一身烟酒气,洗了个澡,再过来就被这小祖宗锁门外,隔着门软硬兼施地哄了半天,今年他没抽烟没喝酒,那就直接进吧?
卧室里的小夜灯亮着。棉被下的少年睡得很恬淡。
洛闻笙在床边默默地站了会儿,舒心一笑。
正准备离开,宁远突然翻了个身,洛闻笙瞬间很慌,下意识地想弯下腰去藏起来——不过多年的仪态修养阻止了他。
睡梦中的宁远拱了拱被子,一条腿骑着,双手把被子往怀里抱了抱,不动了。
紧张得屏住呼吸的洛闻笙这才活过来。
他摇摇头,轻手轻脚地慢慢扯出被子,给大半个身子露在外边的宁远盖好。
再起身时,突然发现宁远原来压着的那半侧枕头,因为重新蓬松起来,而露出了原本让人无法看见的笔记本的边角。
洛闻笙鬼使神差地抽出笔记本,凑近小夜灯,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