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悦姝与李琮约了一同去北郊给父母扫墓。
李家祖籍不在京城,只是在他们的祖父那一辈来到京城之后,在出城门不远处的大溪河东侧的一片空地处择了一块区域,以做祖坟。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悦姝便微服出宫,与李琮会合。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在巳时抵达北郊。
两人并没有让仆从跟着,而是自己拿了工具清扫坟茔,燃香烧纸。
这里只葬着他们的祖父母和父母,似李正安这种被判斩首的反贼,死后尸身只能被丢到乱葬岗,来不了祖坟。
李悦姝没什么力气,只除了一会儿草,就累得稍稍喘气。
李琮看她一眼,连忙让她站在一边歇着,自己一个人干。
李悦姝站着缓了一会儿,顾忌着身孕,没逞强,只看着李琮,问:“哥哥以后有何打算?”
李琮道:“我这十多年,只为了报仇一件事而活,如今大仇得报,爹娘可以瞑目,我便没什么好追求的了。只以后清净度日,守着你便罢。”
李悦姝道:“前阵子乌戎扰边,陛下的意思,是想派你去驻守边关。”
李琮有些惊讶:“陛下竟还要让我带兵?”
他其实是听信了那所谓的“立后无亲族”的说法,就算陛下看在妹妹的面子上,愿意对李家人手软,但重用,是不可能的。李系一派都死的差不多了,少数剩下的要想翻身,恐怕只能等皇帝驾崩,李悦姝以太后之名掌控权柄。
所以他昨天才劝李业成与李家划清界限。
李悦姝道:“对。明衍兄虽是将才,但他与李正安走得太近,陛下不可能立即就抛下芥蒂启用他。你是明衍兄带出来的人,用你正好。”
李琮若有所思。
“只是陛下与我说,”李悦姝回忆起昨夜入睡时元承与她说的话,“你暂时还不能恢复名姓,仍要以廖淮的身份建功立业。”
李琮并不意外。
李悦姝是凭借着“孤女”的身份,才得以让那些大臣们同意她再度为后,若是此时再冒出来一个亲哥哥,要么朝臣会再次站出来反对,要么他……这辈子只能做一个白丁了。
堂堂大梁,并不缺少有才能的将领,皇帝竟还允许他隐姓埋名建功立业,为的自然是自己的妹妹。
李琮再次对皇帝与妹妹之间的情分,有了一丝认识。
李琮颔首道:“这是自然。”
只要妹妹需要,他甚至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下去。
杂草除的差不多,李琮填了坟,两人又在坟前供上祭品,燃香烧纸,拜了三拜,才算祭奠完毕。
马车又驶回城中。
李琮要带着她回到自己在东城的宅院。他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会儿,回过头与李悦姝道:“昨日宣威将军来见过我。”
李悦姝一愣:“明衍兄?”
李琮嗯了一声:“他知道了我嫁祸李正安的事,对我有些误解。”
李悦姝道:“明衍兄是在李家长大的,他怕是有些不能接受李正安一家被诛杀。”
李悦姝还记得她被刺杀那日,李府设宴,李业成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愧疚之色。他还对李正安他们说,要多保重,以后遇到什么事,都给他寄信回来,他能帮就帮。
他是真心想要李正安平安去外地做官,一家人都能保全的。
李琮道:“所以我是想让你派人劝劝他,如今的形势,他与李家划清界限,是最好的。再等个一两年,未必不能复起。”
李悦姝叹道:“只怕他未必肯听。”
李琮道:“总归是要说的。他向来在意你,你的意见,他不会不考虑。”
李悦姝指尖一颤,抬目看向李琮。
知道他曾经跟在李业成身边多年,又是被李业成送到她的身边,那他定然是看出来了什么。
李悦姝默然片刻,道:“好,过两日,我要是碰见他了,与他说说吧。”
李琮道:“不是要你亲自出面,派个身边人带话就行了。”
“不,”李悦姝道,“有些事,还要我亲自说清楚。”
李琮眉心微蹙,凝视她半晌,颔首道:“那你小心。”
李悦姝一时没明白李琮让他小心什么,呆愣一会儿,才骤然反应过来。
他可能是怕……她和李业成见面,让元承察觉到李业成的心思,再给两人招来祸事。
李悦姝一时哭笑不得,垂眸道:“哥,我有分寸的。”
李琮便放心了。
进了宅院,李悦姝先问李琮借了一间房换衣裳。她穿的还是去扫墓时的那一身素服,沾了些泥土,早就脏了。
重新换上常服,李悦姝带着温绫往正堂去,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却迎了上来,屈膝道:“殿下,大人请您往后院去。”
李悦姝疑惑道:“不是要用膳了吗?”
丫鬟眉目低垂:“您去了就知道了。”
李悦姝便跟着丫鬟过去。
屋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丫鬟只带路到这里就停下了,李悦姝提起裙摆,步入房内,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斜靠在榻上,神色有些呆滞,茫然地与坐在一旁的李琮说话。
李悦姝看着她似曾相识的面孔,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迟疑道:“这是……”
李琮侧目,温声唤道:“妹妹,过来叫外婆。”
**
李悦姝回到未央宫的时候,面上犹带着喜意,她快步进入书房,直接朝坐在椅子上的元承扑了过去,伏在他怀中,笑道:“我可太高兴了!”
元承愕然片刻,放下手中的朱笔,把她揽在怀中,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悦姝揪住他的衣领,眼中因激动而闪烁着泪花,她仰起脸道:“我外婆来京城了!是哥哥把她找到,然后接来的!”
元承有些意外。
李悦姝又有些沮丧道:“不过外婆有些神志不清,不太认人了。我去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知道我是谁。哥哥一个月前就找到她了,竟然今天才告诉我。不过前阵子他一直在京兆府,可能是怕我自己去见外婆,外婆不认吧。”
元承听她这么说,便有些心虚。毕竟李琮,其实早就可以放回去,是被他扣押在京兆府的。
元承道:“找回来了就是好事。”
他还记得她之前说的想回云州的话,现在既然外家的人都接来了,总算不念着云州了吧?
元承问:“你那个舅舅呢?”
李悦姝便皱了皱眉,道:“说是又回云州的哪个乡下定居了,哥哥派人去接外婆的时候,很爽快地就让人带走了。”
元承观她神态,便知晓了李悦姝的态度,想来那个所谓的舅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元承道:“过几天,等李正安被斩首,我就让李琮离京。已经入冬了,再过阵子天冷了下雪,路更不好走。”
李悦姝点头道:“好,我已经与哥哥说过了。”
元承又道:“我原本想让你从永兴别宫出嫁,既然你有了外婆,就还是在宫外另开一府吧。把她接过去,流程上也好办一点。”
李悦姝举目无亲,倒真成了实打实的“孤女”,这样的结果,就导致纳征、请期这些流程,要走的时候,都找不到女方的家里人来配合,都是让永兴别宫的范荣嬷嬷代替的。
现在外婆出现,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妇,倒是可以作为李悦姝的长辈出面,那些大臣没有介意的理由。
时间仓促,元承直接征用了李正安的府邸,作为新的李府。从李家抄出来的财物,半数归了国库,半数给李悦姝做了嫁妆。
一辆马车把李悦姝的外婆安氏接入李府,第二日,便有诏书赐下,封其为卫国夫人。
李悦姝探望完安氏,从李府出来,看到了在墙根下站着的李业成。
她站定,看着李业成向她走来,含笑唤了一声:“宣威将军。”
李业成步子一顿,凝目看她。
她一直叫他明衍兄,这次竟改口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躬身一礼:“殿下。”
李悦姝嗯了一声,问:“宣威将军为何会在此处?”
李业成抬目,道:“今日是义父问斩之日。”
李悦姝一时沉默。
李业成看着她问:“殿下果真相信,那日茶馆刺杀,是义父所为吗?”
李悦姝道:“我知道不是他。”
李业成笑道:“是啊,谁都知道不是他,可他就是因为这个荒谬的罪名,失了性命。你说过那人不会出尔反尔,那他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拙劣的伎俩杀死义父?!”
李悦姝眉头紧皱,看了身侧的温绫一眼:“慎言。”
她转过身,往大门内走,口中道:“你跟我来,我与你说清楚。”
李业成握了握拳,跟着李悦姝进门。
“我知你认为此事是廖淮所为,但其实,这是我指使的。”李悦姝道。
李业成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李悦姝坐在椅上,面色平静地望向李业成:“我知道廖淮与大伯父有仇,正巧,我也有。大伯父把我送入宫中换取荣华富贵,后来又把我架上太后之位做傀儡,使我背负骂名,成为世人口中的妖妇。多少次被刺杀,我都差点死了。若不是陛下信重我,你觉得我能活到今日、再做皇后吗?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大伯父连累。他这么利用我,我能不恨他吗?”
李业成眉心渐渐拢起。
“另外,我还查明,我亲生父母之所以会亡故,都是李正安所为,他为了派系之争,不惜杀害自己的亲弟弟,我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他是养了我,可那点恩情算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不敢,你以为他真不想杀我吗?”
李业成怔然唤道:“殿下……”
李悦姝道:“现在你懂了吗?想让李正安死的人,是我。”
李业成面露痛苦之色。
李悦姝叹了一声。
“宣威将军,”她说,“现在对你来说,最为明智的做法,就是与李家划清界限,恢复本家名姓,向陛下表明你的忠诚。要不然——我虽摄政,我也帮不了你。”
从前李悦姝是太后的时候,李业成听命于她,勉强可以算是忠心的。但如今,元承登基,她充其量就是个辅政的。李业成最应该效忠的,就是皇帝本人。
李悦姝起身,往外走去,路过李业成身边的时候,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道:“恢复本家名姓之后,你与李正安就没关系了,也不用为他守孝,可以娶妻了。”
李业成侧首看她,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殿下希望的吗?”
李悦姝道:“当然。”
她抬步走了。
又三日,宣威将军的一封奏折,出现在未央宫书房的案头。
他没有请求改名,也没有与李正安划清界限,只是自请离京,想调去地方上做官。
元承与李悦姝商议后,把他安排去了丹州做刺史。
李悦姝道:“我劝过他了。”
元承颔首:“我知道,只是十几年养育之恩,不是说断就断,他若果真那么做了,我反而要怀疑他的用心。”
李悦姝恍然:“也是。”
元承摸着她的头发,道:“他没做过真正谋逆的事,所以,李正安的事不会牵连到他。等过几年,他要是在地方上做出政绩,再调回来,也不是不可。”
李悦姝嗯了一声。
元承把她揽在怀中,屈指轻敲桌案,却想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李业成……不与李家义绝,难不成,还是想占着李悦姝义兄的名分?
元承唇角微勾,并不在意。反正李悦姝已经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了,那个所谓的义兄,自始至终都不该被他放在眼里。
李业成离京那日,天上下了第一场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
李悦姝推窗远望,看见院中盛开的红梅,目中露出微笑。
查豆悄步入内,与她禀报道:“宣威将军已经出了城门,奴婢看到他还带着一个女子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