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太子元祯在灵前登基,改年永安,尊皇后李氏为皇太后,临朝听政。
永安元年二月,皇太后产女,号端华长公主。
宫人推门入内,呈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温绫伸手接过,摸了下杯壁,感觉热度合适,便走到榻边,服侍太后用药。
李悦姝累极,抬了抬眼皮,问:“济华法师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温绫道:“没有。”
李悦姝便轻轻地皱起眉头。
温绫用汤匙舀了一勺药汁,慢慢喂她服下,心中有些难受。
这几个月以来,太后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问问济华法师那边派人来过没有,每日傍晚,也要再问一遍,从不间断。
哪怕刚刚生产,屋中还有些未散去的血腥味,太后看过襁褓中的孩子,让奶嬷嬷带小公主下去之后,要问温绫的,也是先帝的事。
但济华法师说了,虽护住了魂灵,但复生这事,也要看缘分,毕竟不是随便哪个肉身,就能与先帝魂灵完全契合的。
温绫放下药碗,用帕子为太后沾了沾嘴角,轻声道:“有廖将军镇守宫城,黄大人、韩大人、曹大人几人共同料理政务,殿下不必思虑过多,这几天好好歇息便是。”
李琮是她亲哥,他掌着兵护卫皇城,她的确是可以放心。
李悦姝嗯了声,闭上眼:“你去盯着,把那些重要的事整理下来,带回来给我看。”
温绫应道:“喏。”
李悦姝便沉沉睡去。
这些天她在梦里,常常会梦见过去的许多事。
多是从前几年与元承共同生活在未央宫的画面,再往前追溯,就是瑞王府、密道。至于更早的,倒是不常梦见。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她与元承之间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
可她没想到这次,她睁开眼,看见了甘露殿。
……
靖昌四年,春。
清晨,天光微亮。
甘露殿内气氛有些奇怪。
汪善带着小内官们候在帐外,等了许久,都没见动静,终于忍不住轻唤:“陛下,该起了。”
皇帝向来是一个自律的人,根本无需他喊,每日准时醒来,从未误过朝会。
可今日,皇帝却到现在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今日是二月十七,依例,昨夜皇后殿下留宿甘露殿。
皇后也一直都是个恪守规矩,从不出错的人。汪善没想到皇帝不起也就罢了,皇后怎么也没动静?
按理说,皇后该比皇帝早起一刻钟,才好服侍皇帝起身穿衣,恭送他去朝会啊。
正在汪善心中疑惑,暗想这帝后二人莫不是昨夜不知节制,睡得太晚的时候,床帐动了。
皇帝骨节分明的手从中探出,掀开床帐,起身绕过睡在外侧的皇后,下榻穿鞋。
汪善连忙跪地,帮他把靴穿好,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却听见皇帝轻声:“去外面,莫扰了皇后休息。”
汪善一愣,垂头应道:“喏。”
离开内室之前,皇帝回头看了一眼。
纱帐微晃,露出睡在里面的女人沉静的面容。
她侧躺着,一只胳膊搭在枕头上,长长的发丝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脸白皙小巧,神态放松又自然,根本就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元承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看她一直睡着,便没发出动静。
小皇后行事素来拘谨,似今日这般“没规矩”的行为,倒是成婚后第一次发生。
元承心想,莫不是昨夜累着她了?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倒也无妨。
元承步入外间,正看见一侧侍立的女官。
那是皇后身边的温绫。
元承道:“进去伺候吧,别急着叫她。”
温绫面上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连忙应道:“喏。”
听皇帝这意思,居然是自家皇后到现在还没起身?
温绫步入内室。
……
李悦姝睁开眼睛,看见殿内有些陌生的摆设,她很是怔了一回儿。
温绫走到榻边,唤道:“殿下,您可终于起身了!”
李悦姝摸了摸平坦的腹部,又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好像是很久之前自己常穿的寝衣,身上也丝毫没有生产后的难受症状,看来这是梦了。
于是她随意地嗯了一声:“这是哪儿?”
温绫道:“甘露殿呀!殿下您可是睡糊涂了,连自己昨夜来甘露殿都不记得了?陛下去朝会前特意吩咐奴婢,说要等您自己醒。”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陛下倒是还挺体贴您的!”
李悦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
温绫怪道:“怎么了?”
李悦姝打量了一下房中摆设。
又打量了一下温绫。
殿中场景她的确觉得陌生,但细细想来,又有些熟悉。
还真是甘露殿,只是是十一二年前的甘露殿,跟元祯住进去之后的摆设,大为不同。
再看温绫。
穿的是女官统一的暗红服饰,头饰花钗,耳坠玉珰。
明明国丧未过,却没有素服。
而且看着年轻了许多。
李悦姝下榻穿鞋,没有急着搞明白,先冷静地吩咐:“洗漱穿衣吧。”
温绫应喏。
几个小宫女端着物什走了进来。
李悦姝看着她们捧上来的衣物,认出来这是自己十一二年前穿过的一套常服。后来做了太后,再做皇后,是没有穿过的。
还真是梦到了多年前啊,那最初的时候。
最初……他身体康健,君威赫赫,多好啊。
李悦姝由着宫人们服侍她穿衣洗漱,挽好发髻,去外间用膳。
她想,一会儿朝会结束了,他就回来了吧。她可以在这梦里好好看看他,看看他最初的模样。
李悦姝低头,随意地尝了一口碗里的清粥,被舌尖上的鲜味刺激地愣了一下。
梦里……吃东西的感觉,也会这么真切吗?
她没吃多少,就放下了。
然后走出殿门,看着前殿的方向,问:“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温绫道:“端看今日朝会要议的事多不多吧。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吗?”
李悦姝摇了摇头。
她只是不知道这个梦能做多久,说不定一会儿,就要被人叫醒了。
她想这梦里的进度快些,让她能早点见到他。
温绫站在一侧,看着皇后今日的种种异状,心中却有些担忧。
前来侍寝,却起这么晚,起来后也不想着回兴庆宫,居然还要在这里等着皇帝?
这实在是不符合皇后平日的做派。
但她身为奴婢,想着皇后可能是有什么事要办,于是便站在一侧陪着,没有开口。
等了一会儿,便听见前殿传来动静。
李悦姝目中含了一丝期待,稍稍提起裙摆,快步往前殿走去。
温绫连忙跟上。
到得殿前,却被人拦住了。
御前的一个内官对她躬身,含笑道:“陛下正在与几位大臣议事,还请殿下稍候,奴婢这就进去通禀。”
李悦姝看看这个她没什么印象的内官,点了下头。
从前御前伺候的人太多了,后来宫变,她也只来得及保下汪善,旁的那些人,是分不出心思去管的。
李悦姝带着温绫在外面等候。
她倒是很随意地,目光掠过这十几年前的宫殿,温绫却越发觉得不对劲,她凑近了李悦姝,低声问道:“殿下,您是有什么事吗?”
李悦姝道:“我要见陛下。”
好不容易梦里能看看他,不管是哪个他,她都满意。
温绫神色更奇怪了。
见陛下……难道不是为了什么事,只是单纯的“见”陛下?
李悦姝看出来温绫面色奇怪,但她不想管。
反正这不过是梦,见到人就罢了,为何要跟梦里这些人解释这么多?
李悦姝等了一刻钟,渐渐有些不耐烦。
她再次朝前走去,那个小内官又拦住了她,讪笑道:“陛下还在议事……”
李悦姝上位多年,早就说一不二,何曾被一个小内官这么拦过?她蹙眉道:“让开。”
小内官当然不肯,一边拦她,一边示意另一个小内官进去通禀。
李悦姝不免气极,她不过是想见个人而已,怎么连在梦里,都这么难呢?
温绫吓得上前拽她袖子:“殿下,您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还敢擅闯甘露殿,不顾阻拦?这实在是……太没规矩了吧。
李悦姝眉头皱得更深。
这么多人拦着,她当然进不去,于是就有些生气。
正僵持着,便看见几位大臣从中走了出来,小内官连忙避让到一边。
李悦姝抬目望去,这一眼,便怔住了。
因为这几个大臣中……为首的那个,正是她死了十年的大伯父李正安。
李正安看她一眼,目中划过一抹深沉之色,几人齐齐躬身,朝李悦姝拱手作礼。
到底是十余年前,大伯父还活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这梦中的细节……未免有些多。
以前她就算梦见过去,似大伯父这种无关的人,也是从未出现过的。
李悦姝稍觉怪异,随意地点了下头。
几位大臣走远,汪善便迎了出来,对李悦姝道:“陛下请您进去。”
李悦姝抬步入内。
殿中一片静谧,元承正坐在案前,垂目理事。
听见动静,眉目不抬,只淡声问:“有何事非要见朕?”
他已经听说了李悦姝刚刚要硬闯的事,怕她是真有什么急事,再耽搁了,就让那些大臣先回去。
元承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李悦姝开口说话,于是抬目望去。
只见李悦姝直直地站在那儿,也没行礼,就是盯着他看,面上的神情似乎是有些复杂,目中又含了些别样的意味。
元承微怔。
下一刻,李悦姝就快步走来,绕过书案,朝着坐在椅子上的他扑了过去,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元承僵住了。
怀中身躯温软,她下巴枕在他的肩上,他侧过头,鼻尖隐约能嗅到她身上的馨香。
元承印象中的她,惯常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规规矩矩的,何时见她这般大胆地对他“投怀送抱”?
可她泪流满面,小声的啜泣,到底是让他心软了一瞬。
元承伸手,轻轻地搂住了她。
“这是怎么了?”他温声问。
李悦姝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太想你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李悦姝声音有些沙哑,哭道,“没有你在身边,真的好难,好难。你快回来,我要坚持不住了……”
李悦姝伏在他的肩上,想感受他怀抱的温暖。
元承听着她说这话,脸色却渐渐变了。
李悦姝说的,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李氏,”他皱眉,“你在说什么?”
李悦姝身子僵了僵。
元承双手上移,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推离了自己的肩膀,然后垂目,打量着她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
“你若是梦魇了,便叫太医来看。”他语气平淡,面色也冷硬。
只当她是因为昨夜梦魇,今晨才睡那么久,又吓着了,才抱着他哭。
李悦姝怔怔抬眼,眼前一片朦胧地望着他。
这本该是她的夫君最本身的模样。
但说来可笑,与她相处最多的,却是她夫君的另一幅面孔。
他们之间的恩爱,都是后来的事。
眼前这个人,只是从前的皇帝。
不是后来跟她日夜共枕的那个人。
也不是信任她爱重她,足以放心地把江山都交给她的那个人。
他是十余年前的他。
没有那些记忆,他无法与她共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自然不会理解她的感受。
李悦姝心里空落落的。
是她妄想了。
她就算做梦,也不该梦到这个时候的他。
醒来吧,醒来吧。
或者把场景切换一下,让她再看看后来的他。
李悦姝闭上眼,一心等着梦醒。
却等了半天,也还是没能从这个场景中抽离。
直到元承伸手,摸上了她的侧脸,唤了一声:“李氏?”
李悦姝睫毛轻颤。
——李氏,李氏,去你的李氏。
李悦姝心头火起,蓦然睁眼,打掉了他的手。
“叫什么李氏?我是没有名字吗?你是不知道吗?”李悦姝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怒道,“这么无趣,活该我从前不喜欢你!”
汪善和另外两个小内官还侍立一侧,见状一慌,连忙跪了下来。
汪善紧张地看着帝后二人,唤了一声:“皇后殿下……”
元承亦变了面色,神情一下子冷淡下来。
李悦姝却恍若未觉似的,抬步就要往外走去。
元承拽住了她的手腕。
“退下。”他冷声吩咐。
汪善赶紧领着两个小内官离开。
元承站起身,贴近她的身侧,眯了眯眼。
“不叫李氏,那叫你什么?”他望着她脸颊上尚未风干的泪痕,眉头紧皱,“你到底怎么了?”
李悦姝嘴唇颤了一下。
她目光下垂,盯着他拽着自己的那只手。
手腕上,有一道长约三寸的疤痕。
这只手,拿过剑,挽过弓,十四从军,上阵杀敌毫不手软。
如今握着她,腕上传来的力道也是如此清晰。
如此清晰……
这个梦,还不醒吗?
李悦姝看向他。
能看得清他蹙起的眉头,紧抿的嘴唇和微绷的下颔。
是明显的不悦,周身气势都变了,但或许是因为她刚刚哭得太厉害,他还是忍下了。
她从前的梦,从来都没有这么多的细节,也没有这么冗长,这么无趣。
往往是突然的一瞬间,场景就切换过去,她就梦到另一个时候的他了。
梦里的他,也总是温柔对她,两人说说笑笑,紧密相拥。他会哄她,让她别哭,说他很快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了。
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真的是梦吗?
意识到这一点,李悦姝紧张了起来,脊背都僵硬了。
如果这不是梦,而是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元承复生的事都有了,那么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十余年前啊。
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十余年前。
可她刚刚做了什么?他就算从前对她有些好感,也不会像后来那样深的喜欢她,更不会忍下她刚刚那般冒犯的吧?
李悦姝眼珠转了转,乱七八糟想了一堆。
却见元承伸出另一只手,粗糙的指腹擦上她娇嫩的面颊。
“你今日,很大胆。”他缓缓低下头,注视着她通红的双眼,“不过,比从前鲜活。”
他目中隐约带了一丝笑意,“告诉朕,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悦姝垂在身侧的指蜷缩了起来。
她心尖微颤,想起来了几年前在苍山行宫春猎时,汤池之内,他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说的话。
他说,他很早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那时候她其实心里没多相信,还以为他是哄她的。
原来她真的有机会验证他说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哪怕是最初的时候,他对她也是如此包容。
她小心谨慎的那三年,着实没有必要。
李悦姝觉得眼眶又热了起来,她再也忍不住,突然往前一步,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