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果然是像颜向明说的那样不好走的。
姜瑶月自幼长在深闺之中,平日多走一步路都有人扶着,绣鞋差点连鞋底都要纤尘不染,何曾踏足过山路泥地。
她走得小心翼翼,可路上偶尔的小碎石子没有避开,还是膈得她脚疼。
阮嬷嬷说姜瑶月身娇体贵,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颜向明因着姜瑶月之故,自也是走得慢。
一开始他要扶她,姜瑶月自然是不肯的,是以颜向明只是走在姜瑶月前面两三步远。
前头有个缓坡,颜向明远远便看见了,对他来说缓坡就和平地一模一样,但对于姜瑶月来说就不一定了。
颜向明回头看了看姜瑶月,她正一手拢着那件男装外袍,一手提着裙摆,走得颇为艰难。
颜向明心里叹了口气,道:“前面难走,还是我扶你一把吧。”
姜瑶月听了仍不说话,他又道:“你放心,没人看见,我也不会说。”
姜瑶月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是不放心你……”
颜向明将手伸向她,笑得就和那天黄昏一般,只是左耳垂到脖颈这里多了一条疤:“知道,安国公府一向最重教养和规矩。”
姜瑶月微微怔了怔,攒着外衣衣襟的手心开始发烫。
正如那日初见时,她被姜老夫人打肿了手心。
见姜瑶月没有把手放上来,颜向明也不急,而是继续伸手等着她。
再这样反而尴尬,姜瑶月看看前面的路,只好道:“有劳颜将军了。”
她心里有些慌乱,一时竟放开了拢着外袍的手转而搭向颜向明手上。
等姜瑶月反应过来,那件外袍已然滑落在地。
裂帛之处自然也入了颜向明的眼中,姜瑶月顾不得其他,连忙用手捂住肩膀处,不让他再看见。
颜向明却已拾起那件外袍,身子侧了侧,不再看向姜瑶月,只把衣服递给她。
这回姜瑶月紧紧拢住了外衣,不肯再让那处显露出来。
颜向明静静在一边等着姜瑶月,等她收拾整理妥当,她才道:“颜将军,我们继续走吧。”
到了那处缓坡,颜向明也不再自己先将手递给姜瑶月,而是往前走了几步,侧了身子过来直接抓住了姜瑶月的手臂,将她稳稳扶住。
姜瑶月又道了声谢,全然将心思都放在了脚下。她很清楚自己的内心,也从来不会自己刻意去骗自己。
待过了这一段,前方倒是趋近平缓,比方才的路要好走上许多。
颜向明也放慢了脚步,道:“要不要歇一会儿,娘娘也该走累了。”
姜瑶月只想快点自这境地之中脱出,哪还想着歇歇脚,便道:“还是快些回行宫,皇上......该等急了。”
“不远了,”颜向明回头笑望向她,又问,“国公府老夫人一向可好?”
“祖母身子康健。”姜瑶月老老实实道。
颜向明点点头,他本意也并非真的要问姜老夫人,便接着又道:“当年我倒是在安国公府住过一阵子,府上一直对我很好。”
这原本也是客套的话,只为了起个头。
虽然不想多提安国公府,但姜瑶月不好不接话,若晾着颜向明,那反倒是她失了礼数。
“祖母后来也念起过颜将军几回,回了勇毅侯府之后便少来我们国公府了。”姜瑶月笑道。
这话倒也不是姜瑶月胡诌出来的,她那时未出嫁,在姜老夫人跟前日日伴的时候最多的人就是她,有一阵子姜老夫人甚至还动过与勇毅侯府联姻的心思。
当然这个去联姻的对象也不会是姜瑶月。
颜向明低了头,似是在回忆什么,又继续道:“我回去之后便少在京城待着,后来很快就跟着父亲去了西南打仗。”
再往下说难免要提及颜向明伤心事,姜瑶月心乱了一阵,正不知如何再接话,便听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后来可还再挨过打?”
姜瑶月摇摇头,立刻道:“颜将军说笑了。”
那回手心挨了那么几下子,本也不应该,后头被他看见,那就是更不应该。
谁知道他爬到了树上去,否则姜瑶月远远看见颜向明,定是要绕开走的。
颜向明没有再说什么,如今他面前的姜瑶月,与那时安国公府的姜瑶月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那么谨慎知礼。
当年他还年少,又是个最随心的性子,但既然说出了那话,也没真的就是随口说说,还是记在了心里的。
那个小姑娘年纪小,在安国公府里看着是众星捧月的,姜老夫人待她又最亲近,可姜老夫人还是打了她,她还是那么胆小,连接一颗糖都战战兢兢的。
他那时想着,话既出了口,那往后便把她带到勇毅侯府,让她做自己的妻子,不用再过得那么小心翼翼。
想到此处,他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让身后的姜瑶月察觉。
只是最后到底是事与愿违,也是他没有想周全,人一上了战场,就身不由己了,生死场上搏着性命,又哪里顾得上知道京城那些事。
直到战事了结,他回了京城,也只是光知道如今的皇后是姜氏女。
他甚至还想过一件事,自己左耳这里多了这么一条狰狞的疤,往后她见了会不会害怕。
直到在庆功宴上看到了姜瑶月。
她看起来比在安国公府时要长开了一些,似乎也更娇美了许多,而且已经有了身孕。
他看见她侧过身子对着身边的皇帝耳语着什么,然后皇帝很快点了头。
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知道她进宫之后可有再受过什么委屈。
这些话却是颜向明永远不会问出口的。
正是各自想着心事之时,蓦地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皎皎!”
颜向明并不知道姜瑶月小字,愣怔之际,姜瑶月却已听出来这个声音是虞容璧的。
她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颜向明。
她没想过虞容璧会出来找她。
姜瑶月还没来得及辨出来虞容璧在哪里叫她,人就已经到了她跟前。
虞容璧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姜瑶月看看他身后,便开口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还是很关心虞容璧安危的,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就只剩下他们孤儿寡母,她自问还没有能耐到那个地步,可以扶持儿子到长大,多半母子俩半途就会被人拉下来。
虞容璧出来时出来换了一身便装,玄衣劲服,发冠高束,看起来与在宫里时完全不同。
那狭长的凤眼之中带了些恣意,尊贵之气略微收敛,却还是有些流露。
他挑了挑眉,玄色衣衫衬得他眉眼愈发英挺,道:“我让他们找你去了。”
虞容璧说完竟止不住有些得意,接着道:“还是我先找到的。”
他完全无视了一旁的颜向明。
姜瑶月便笑道:“此事多亏颜将军。”
虞容璧点了一下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颜向明上前道:“二位,再往前走不远便是了。”
因怕周遭意外,颜向明机警,便没有称他们为皇上皇后,也没有点出行宫二字。
姜瑶月想了想,问虞容璧:“要不要等一等你的随从?”
“不必,他们自然知晓。”虞容璧道,“先不回去。”
闻言,姜瑶月瞪大了眼睛,颜向明却似乎并不意外。
他突发奇想不回去也就算了,那她要怎么办?
虞容璧看了一眼颜向明,压低了声音道:“都备好了?”
颜向明点点头,眉头微皱了皱,又道:“不回去直接走也无妨,只是……”
虞容璧知道他指的是姜瑶月,于是随手又把人往自己身边一带,道:“本来也没打算把她留在那里。”
姜瑶月听得稀里糊涂,一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便有些急道:“这是要做什么?”
虞容璧长眉一挑,笑意便晕染了开来,他道:“带你去个好地方玩。”
这话一出口,姜瑶月立马就猜到没什么好事,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甚为少见地斩钉截铁道:“我不去。”
虞容璧又岂能容得她拒绝,立时便拽了她的手,眉间蹙了蹙,又很快舒展开:“别闹,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就一定要勉为其难吗?”姜瑶月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接着又扯了扯虞容璧的衣袖,凑近他耳边轻声道,“臣妾的衣服怎么办?”
虞容璧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还是昨夜自己给她胡乱挡着的衣服,不过他自然不会为着这么点小事就挫败,立刻说:“带钱了,出去就给你买,你自己挑。”
她缺的是买衣服的钱吗?啊?
回了行宫,回了玲珑春馆,要什么没有。
姜瑶月欲哭无泪,她看了一眼四下,靠她自己是肯定走不回行宫的,她总不能当着虞容璧的面让颜向明把自己送回去,便是她敢开口,颜向明怕是也没这个胆子和虞容璧对着干的。
虽然虞容璧摆明了就是要带她跑路,但看她的样子,到底是心肠软得一塌糊涂,连声音都不由得软了下来:“我们去淮阴,让你好好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