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穆殊如一觉醒来,已到下午四点钟。
她走到客厅,看到穆芷兰正坐在沙发上发呆,腿上放着本相册。
“妈!”穆殊如叫了一声,走了过去。
穆芷兰回过神来,看向穆殊如,道:“你醒了?肚子饿坏了吧?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穆殊如摸摸肚子,确实要饿瘪了,她在沙发上坐下,看向她腿上的相册,问:“咦,你在看以前的相片啊?”
“嗯,闲来无事就翻一翻。”穆芷兰将相册放到穆殊如腿上,起身去厨房热饭菜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本相册应该是阿囡的照片,她翻开第一页,果然,三张都是阿囡小时候的照片,分别是百天照、周岁照、两岁照。
阿囡小时候长得真可爱,手脚胖乎乎的,小脸蛋肉嘟嘟的,很爱笑的样子,每张照片几乎都是笑着的。
翻看着这些照片,穆殊如仿佛看到了阿囡从一个小婴儿长成六七岁小姑娘的样子,模样有很很大的变化,可神情几乎没什么变化,都是笑眯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特别的招人喜爱。
又翻了一页,穆殊如惊讶地微张着嘴,这不是她的照片吗,原本她的照片和阿囡的照片都是分开在不同的相册,不知道什么时候穆芷兰将它们合在了一起。
她人生头一次照相,是在九岁的时候。
那年她和穆芷兰路过一家照相馆,她看着照相馆橱窗里陈列着的照片有些好奇,人们站在各种不同风景前的照片,风景虽不同,但相同的是都如画般美丽。
她还暗想,这小小的照相馆里面难道别有洞天,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景致。
穆芷兰见她好奇,便拉着她进去,让师傅给她拍张照片。
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那些不同的美丽风景,仅仅是挂在墙上的不同画布而已。
她第一次拍照,甚是紧张,平时就很不会笑的她,更是笑不出来,照相师傅不停地叫她笑,她便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后来她就不太爱照相,从九岁到现在,她的照片几乎是寥寥可数。
现在她再来对比一下自己和阿囡的照片,越发觉得自己表情呆滞、笑容僵硬,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殊如,快过来吃饭了。”穆芷兰叫她。
穆殊如忙将相册合上,起身去饭厅,问:“妈,你吃过了吧?”
“嗯,十二点的时候吃了,这会差不多再吃一点。”穆芷兰先舀了两碗汤。
穆殊如点点头,她现在适合少吃多餐,虽不像刚手术完那会要分出那么多餐来,但是一天还是需要细分到五餐的。
饭菜很是合穆殊如的胃口,她几乎将整桌饭菜一扫而光,穆芷兰道:“殊如,你若吃不下,可以不用吃完的,妈不会生气的。”
穆殊如有些惊愕,抬起头,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说。
“这些年也是难为你了,因为你小时候受过苦,妈就总担心你挨饿受冷,所以做饭做菜有时候就忍不住往多了做。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太乖太听话了,反倒让妈妈感到愧疚。尤其是你和恣衡的婚事,若是你当初只是为了满足妈妈的心愿,才答应下来,导致你最终不幸福,妈妈真的是心里难受。其实你可以和我说不的,不要再勉强自己,我不会不开心的。”
穆殊如以为她还在纠结自己和周医生领证的事情,心里也很是愧疚,只好宽慰道:“妈,你不要愧疚,不要难过,我觉得我和周医生肯定会幸福的,幸福一辈子!”
穆芷兰点点头,露出开心的笑容:“嗯,那就好,那就好!菜若吃不完,就先留着吧,晚上还可以吃。”
穆殊如确实有些饱了,想到她说的不要再勉强自己,便放下筷子,道:“嗯,那就先不吃了。妈,我那么听话,就是怕你离开我。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穆芷兰温柔地拍拍她的手,点了点头,道:“不会的,妈不会离开你的。”
晚上八点多,俩人将剩饭菜热了,简单吃了一顿后,穆芷兰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盒小蛋糕,给了穆殊如一个大大的惊喜。
穆芷兰点燃数字28,将灯关了,捧着蛋糕,轻声哼唱起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亲爱的宝贝,生日快乐!……”
穆殊如心底涌起巨大的喜悦,感到幸福满满地包围着自己,眼底不自觉地就热了起来。
这是穆芷兰第二次给她买蛋糕过生日,还亲昵地称呼她为宝贝,她觉得这一生能遇到穆芷兰,成为她的女儿,真的是最幸运的事。
“殊如,快来许愿吹蜡烛。”穆芷兰将蛋糕放在客厅茶几上。
穆殊如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心愿:愿妈妈、阿公、阿婆永远健康,愿自己和周医生永远幸福!
穆芷兰看着穆殊如清亮的眸中泪光闪动,心里莫可名状地悲伤:原来她以为自己对殊如是足够的好了,可此时才发现,她并不是一个好妈妈。
那晚,母女二人同睡一床,无话不谈,天下间最亲密的母女也不过如此了。
清晨,橘色的暖阳升起,照在书房的窗帘上,屋内一片明亮。
穆殊如醒了过来,转头看了眼穆芷兰,她仍睡得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笑意。
穆殊如悄悄地起身,起床去洗漱,做早点。
早点做好了,她发现穆芷兰还未醒来,便到书房叫她。
她哗地一声,拉开书房的窗帘,阳光大把大把、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她转身叫道:“妈,起床了!我做好早点了。”
可穆芷兰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动静。
穆殊如笑着走了过去,坐在床沿,轻轻握住她交叠放在被子上的手摇了摇,又叫了声:“妈。”
入手有些微凉,这天气睡觉手怎么会凉呢?
穆殊如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抖着手握紧穆芷兰的手,再次摇了摇她:“妈,别睡懒觉了,快起来了。”
穆芷兰的唇角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可就是不睁开眼睛看她。
穆殊如心中巨恸,却始终不放弃地摇着她,一遍遍地叫着:“妈,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
可就是得不到回应,穆殊如紧咬着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啊,妈说过不离开她的,而且她的手术这么成功!
她急忙跳下床,去找手机,拨打了医院120的电话,同时又拨打了周恣衡的电话,但打不通。
120救护车到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赶到了穆殊如家中。
医生检查了穆芷兰的身体后,动作缓了下来,看着穆殊如正要开口说话,穆殊如却不满地吼道:“你们动作快一点啊!赶快送我妈去医院啊!”
医生无奈地道:“小/姐,请节哀,你妈妈她已经过世了。送去医院也抢救不回来了。”
穆殊如一直回避的问题被他无情戳破,她心痛得无法呼吸,捂着胸口蹲了下来,清亮的眼睛却怒视着他,强忍着泪水,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相信他们,他们都是骗子,千万不能哭,哭就代表着相信了他们的话,不哭,坚决不能哭!
她想要狠狠地骂他们,庸医,若是周医生在就好了,可嘴巴翕合两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同时小腹处也传来剧痛,下身好似有热流涌出,她痛得晕了过去。
周恣衡赶到家中的时候,正看到的是这一幕。
他心肝寸断,睚眦欲裂,冲过去抱起穆殊如,急忙送往医院。
穆殊如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同时做了一个梦。
她看见蓝蓝的天上漂浮着丝丝白云,绿茵茵的草地上,穆芷兰和一个小女孩在一起玩耍。
小女孩说要抱抱,穆芷兰便抱着她在草地上快速地转着圈,小女孩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穆芷兰也笑得很开怀。
那笑容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是那种无一丝忧虑挂碍的笑容,仿佛被她们的笑声笑容所感染,就连草坪上的花儿都一瞬间全开了,烂漫地铺展开去。
穆殊如跑过去,大声地叫着:“妈!妈!”
可她跑到草坪处的时候,仿佛有个无形的罩将她和她们隔绝开来,她根本就进不去,接近不了她们。
穆芷兰终于看向她,笑着和她挥手:“殊如,快回去吧。妈找到你姐姐了,我们要走了!你快回去吧!”
“不,妈,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穆殊如哭着叫道。
“傻孩子,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妈妈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不过你只要记得妈妈,妈妈便不会离开你……”
她说完,便拉着小女孩的手,转身走了,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淡,直到消失不见。
周恣衡守了穆殊如一天一夜,不曾合眼。
此时穆殊如的手指动了动,周恣衡正握着她的手,立刻便感觉到了。
他忙看向她,只见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眼睛缓缓睁开了。
“殊如!”周恣衡欣喜地呼唤她一声。
穆殊如看向他,有点不可置信地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才问:“周医生,你怎么回来了?妈,妈呢?”
周恣衡扶着她坐了起来,将她搂在怀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妈她是不是走了?”没想到,倒是穆殊如平静地说了出来。
周恣衡心里也万分难过,紧搂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为什么会突然走了呢?手术不是成功了吗?”穆殊如声音轻飘飘的,呆看着前方,眼神没有焦距,好像没有灵魂的玩偶。
“妈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但是应我的要求,还是给她做了个检查,发现癌细胞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就转移扩散到了肺部、肝胆上,根本无力回天。”
“可什么会这样呢?”穆殊如仍是呆呆地问。
“手术可能会出现组织损伤以及微小病灶的残留,肿瘤细胞便会趁机进入人体的循环系统,并因此导致复发和转移,这种情况的几率很小,但有时候和一个人的心态极为相关,没有了生存意志的人,再是华佗再世,也难挽回。”
周恣衡说完,从裤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又道:“我前天一直在做手术,凌晨四点才下的手术台。然后就接到护士给我的一封快递。是妈寄来的,里面有两封信,一封给我的,一封给你的。我看了之后,就借了同事的车,赶了回来。”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过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穆殊如抖着手接过信封,打开来,取出里面的信。
殊如:
对不起!妈妈要走了!
二十二年前妈妈就该离开的,可老天没让我走,让我遇到了你。
这些年来,虽然有了你,但妈妈还是忘不了你姐姐。
妈妈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她,我知道,你一定想说,那就是场交通事故,是个意外。
但是对于母亲来说,弄丢了自己的孩子,就是罪人。
随着你越长越大,越来越独立,拥有了自己的家,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对她的愧疚就越强烈。
我总梦见她,说冷,说孤独,说想妈妈。
所以,妈妈只能对不起你了,好在你现在有了恣衡,我无意中看到了你们的结婚证,我明白你们不是想故意骗我,都是为了我好。
若有来世,我希望再做你们的妈妈,只是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愿意当我的女儿。
妈妈字
自从穆芷兰离世到现在,穆殊如强忍着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堤,洪流一般汹涌而下。
周恣衡搂着她,任由她在他怀中尽情哭泣。
这种情绪不能憋着,必须宣泄出来,他能做的就是给她一个坚实的臂膀,宽阔的胸膛,让她依靠。
穆殊如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恣衡喂了吃了些东西,将她抱在怀中,像哄孩子一般,轻声道:“殊如,我知道你难过。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想告诉你。妈,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史铁生《合欢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