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四刻,兰轩前庭。
闻芸坐在一个石桌上择扁豆角,吟翠从总厨房刚讨了些秘制豆豉酱回来,在门口瞧见寻皆允,不假思索便问:“二公子来找我们夫人的吗?”
寻皆允淡淡“嗯”了声,径自走进院子。
吟翠见闻芸在择菜,脚一跺:“说了这些活给奴婢做就好!”
说着就要端走竹篮,闻芸按住:“我闲着也是闲着,一起择,来,阿允也来。”
寻皆允愣了片刻,走近石桌坐下,从竹篮里拿起一个扁豆角,掀了掀唇。
“这么择,先把角撕开一点,别拧掉,然后顺着把这根捋须子撕下来就行。”闻芸给他演示了一遍,“看到枯的烂的便直接扔掉。”
闻芸点了点另一只装废料的竹篮。
寻皆允沉默着,静静撕掉绿须子,撕了两个,垂眸随口问:“嫂嫂,我能问个问题吗?”
“嗯?”
“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
闻芸愣了愣,因为思思才问的吗?
旋即笑开:“阿允长大了。”
寻皆允手里的扁豆角,力气太大,角撕掉了,绿须子剥不下来。
“我不是小孩儿。”嗓音几分闷。
蓦地,扯起无害的笑容,半开玩笑道:“若我大几岁,我也会和兄长一样,向你提亲。”
闻芸噗嗤一声笑开:“傻阿允。”
闻芸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边择豆角一边道:“你又不是阿许,你又不喜欢我。”
寻皆允捏着扁豆角看着她:“我喜欢呢?”
“看,你还没分清喜欢和爱,懵懂未开,不就是个小孩儿吗?”闻芸摇了摇头,笑道。
“我——”寻皆允急于证明什么要反驳,闻芸又失笑道:“阿允有喜欢的人了,才会烦恼,问这些问题。”
“当年阿许送我一块端砚,他差你去送,你把它藏起来了,偷换了自己的东西送给我。”
寻皆允脊背一僵,好久之前了,他嫉妒又烦兄长,于是私自替换了一对鎏金耳坠给她,说是兄长送的。他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就想她收下的是自己的礼物,然而她当场拆穿了他的小把戏。
彼时的闻芸打开木盒,看着耳坠片刻,笑了笑,合上对寻皆允讲:“谢谢阿允,这是阿允送我的吧。”
翌日寻亦许低骂了声自己弟弟不靠谱,自己别别扭扭亲自去送了端砚。
闻芸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耳垂,轻声道:“我不大喜欢耳坠子,阿许知道,你不了解;我喜欢端砚,阿许知道,你不了解。”
“这没什么,因为阿许倾心于我,在意我的一举一动,了解我的所有喜好。”闻芸温声解释,“阿许的喜欢,和你方才说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寻皆允放下手里那个绿须子断掉的扁豆角,重新拿起一个,轻轻撕掉一个角。
垂着眼睫,分外顺利地将绿须子慢慢捋了下来。
丢进竹篮里,他站起身,弯起一个乖巧的笑容,呐呐道:“谢谢嫂嫂。”
—
承明殿内,内官候在李成尧一旁,恭谨提醒了句。
“陛下,待会儿寻相和闻大人要来了。”
李成尧捏着半截折扇,案上放着另半截,是他从尚书府里捡回来的。
内官心里叹了口气,陛下把尚书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只搜到了另外半截扇子,回来后,便一直埋着头修补扇子,什么事也不闻不问。伺候那么些年,他清楚知道陛下和崔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动,太过惊骇,太过难以启齿,他一直藏在心里,大概到死也不会说出来。只有他知道,一说出来,脑袋便要掉了。
案上的一盏烛火摇摇晃晃,映着李成尧明明灭灭的脸。
他对着烛火补着扇子,始终补不好,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李成尧倏然想起那时,第一次知道她是只猫妖的时候。
他坐在寻府的屋檐之上,捉到一只黑猫,将她抱在怀里,给她说了两句积郁心里多年的秘密,给她取名“溶溶”时,她猝不及防地化作人形。
溶溶月色下,怀里的蓦然坐了一个女人。
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
一身玄黑襦裙的女人将他扑倒在身后的青瓦上,背着微凉月光,两腿一跨跪在他的腰侧,碧色的瞳孔倒映着他惊鄂的眼神。
漆黑如墨的长发一缕缕倾泻,扫在他的脖颈间,喉头抑制不住的发痒。
女人缓缓启唇,还是崔仁的声音,也难怪,她的嗓子总是清哑微慵,介于男女之间的声线,暧昧又勾人。
她半眯起碧眸:“我便知道,当年我房檐上的桃花酿,是你从冷宫里偷挖出来的。”
李成尧愕然一顿,也只有一瞬。
然后便不遮不掩,专注而执着地打量着她,似乎要将这幅模样镌刻进骨子里。
掀了掀唇,却只痴痴唤了句:“溶溶。”
女人怔愣,很快,她轻轻扯起唇角,捏着折扇抬起他的下巴。
李成尧一动不动,仍由她动作。
她的呼吸和心跳很近,呵气如兰:“我喜欢这个名字。”
李成尧滚了滚喉结,缓缓抬手握着她的半截折扇,往外一拨。
手臂再上抬,泛凉的手掌轻轻捧住她的白皙柔嫩的颊。
他静静看着她,喃喃道:“我是醉了吗?”
“你清醒着。”
女人话未落,李成尧翻了个身,位置反转,李成尧宽大的褐红袖袍铺展在青瓦上,女人的腰肢不盈一握。
双臂撑在女人两侧,李成尧的眸色染了几分柔软。
“是吗?”
“你想做什么?”
女人眼波流转,菱唇一张一合之间,挺翘的唇珠落入眼帘。
李成尧略略垂头:“看看你。”
女人愣了须臾,大大方方给他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略略歪头,再次启唇:“看够了么?”
“李成尧,我是只妖。”
......
“陛下,陛下......”
李成尧从晃动的烛火间回神。
“寻相、闻大人来了,正候在殿外。”内官细声提醒。
李成尧神色戚戚:“传。”
寻阔和御史中丞闻大人走近殿内,看到案上的半截的折扇,二人对视一眼,朝陛下行了一礼。
“陛下,虽然提前了点,可以收网了。”
“是么?”李成尧点了点案台,自嘲应了声,“陈国公这老贼,终于要倒了。”
寻阔淡淡看了李成尧一眼,脸上毫无喜色,眉间沉郁。
“陛下,崔尚书的死,还未有定论。”
李成尧倏然站了起来,拔高嗓音,低斥:“朕说了让他死了么?”
“弑杀朝廷命官,朕看他活得不耐烦了!”
寻阔垂眼,脊背微僵。
旋即,他跪了下来,磕一个头,冷静道:“陛下息怒,是臣没用的小儿子。”
李成尧缓缓眯起眼睛:“哦?”
“寻阔,不要仗着情分,以为朕会饶他一命。”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那无法无天的儿子,是在藐视王法,公然挑衅例律!”
这时,御史中丞跪了下来,替寻阔求情。
“是无法无天了些,且先关起来吧。”
“陛下,此时不宜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
广碧小筑里,秦思思紧闭房门,瘫在床上,一天都百无聊赖,没有意义的放空发呆、思考人生。
好不容易过了重要剧情,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在她的院子里独自美好。
幸好又是万金油的养伤理由,没有主动找上门来,包括小变态......也没有。
没有任何社交活动,她应该很爽才是,但是秦思思很郁闷。自从昨天小变态过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覃思思后。
秦思思有点没想明白,按理说小变态知道她不假思索选自己逃命,不应该反而怀疑她的身份啊。难道是试探性的反话?
他现在无比反感她了吧,但系统也没有提醒好感度下降。
秦思思挠了挠腮,轻轻叹了口气。
啊啊啊啊啊啊想不明白啊!阴晴不定小变态,他的心真难猜!
几分钟后,秦思思思考无果,放弃思考了。
她还是好好享受这难得的闲暇吧,暂且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一骨碌爬起床,走到柏木书架旁,打算随便找本话本子打发时间,门外传来窸窣的动静。
小红小绿去厨房盯樱桃煎了,院子里没有人,谁啊?
秦思思走出内室,在门口看到一个伛偻的身影,背着手在前庭晃来晃去。
“李伯?”居然是寻皆允院子里,唯一的那个怪怪的老仆子。
李伯闻声转头,浑浊的眼珠子看向她,慢吞吞走向她。
他身后拖着一个木箱,木箱里一些五颜六色的矿物和砂石。
“这是公子花重金,寻了多处,四处买的。”
妈耶,这不是古代用以作画的颜料吗?
古代除却植物颜料外,多以矿石颜料研磨作画,朱砂,石绿、银朱、赭石、白垩......这些东西很难寻,亦很珍贵。
秦思思愣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狐疑问道:“给我的?”
她是很想要的哦,有点心动。
然而有些不可置信。
李伯神色平静,淡淡传话:“公子说,看你喜欢作画,便送你一套颜料。”
秦思思迟疑了一会儿,喜滋滋收下了。
是夜,秦思思的书案上放着磨好的一些颜料粉末,多个木碗装着,用些许水润湿。
她拿起一只纤细的毛笔,手臂举了片刻,放进蓝色的碗里,提起,流畅在宣纸上滑下一笔,画着,画着,慢慢出来一只凤蝶的轮廓。
“......”怎么看怎么像寻皆允脸上泪痣变的那个图案,她真的是中毒太深。
报着画就画了打发时间的心态,她完整描摹了这只凤蝶,点了淡紫色在蝶舞晕染。
垂着眸,全神贯注画水彩画,毫不自知某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寻皆允抱臂看了片刻,眉梢微抬,蓦然出声评价了一句:“一点也不像。”
“?!”秦思思手一抖,宣纸上的凤蝶蝶尾哆嗦出一条紫线,煞是扎眼。
秦思思痛心疾首,小声逼逼:“......你、你吓死我了,我都快画好了!”
寻皆允抽走这张宣纸,面不改色地点评:“画得不像。”
秦思思抬眸间,便见少年指了指自己右眼角的泪痣,笑得人畜无害。
“要不我给你看看吧。”
哇呜,天老爷欸,秦思思霎时感到有点窘,十分羞耻。
嘴硬道:“你想多了,不是画......你。”
“我知道,不是画我,是画我脸上的——”
秦思思感到他周身的气息微变,转眼间,泪痣的地方变成了蝶。
寻皆允凑到她眼前,扯唇笑眯眯道:“思思看清楚点。”
“看着我画。”
话毕,自己从搬了个圆凳过来,把秦思思按进书案后。
他坐在她的身侧,一副“我给你当人体模特”的表情,面带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秦思思的手有点抖。
“我......现在画不出来。”
“那先看着我。”
秦思思硬着头皮看向他,脸颊微烫,寻皆允眸色灼灼地觑着她:“送你的颜料,喜不喜欢?”
秦思思脑袋一点一点。
寻皆允唇角弯起一丝窃喜的弧度,心情很好的样子。
“嗯,喜欢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