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出差、出征回来都会有假期,视具体的情况长假不定。如果是特别重要的人物,朝廷一天也离不开他,又或者自己不想歇、只想回到原职做事的,第二就能跑回去销假。
公孙佳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认认真真地休她该休的假。一则是身体需要休息,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借这几天假期处理一些事务。
她说要将当初送走的人再亲自薅回来,豪言壮语,放话的时候痛快,实现的时候却尽是琐碎。在能够痛痛快快的“一举定乾坤”之前,无数磨人的事是必得做的。恰如公孙佳此次巡边,大仗是一场也没经历过,零敲碎打的乱七八糟是一点也不少。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公孙佳一定要在自己舒服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在她的隔壁,住着她的母亲和姐姐,宛如当年。公孙佳非常的安心,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睡饱了,整个人都懒洋洋的,随意套了身衣裳,跑到乔灵蕙那儿一块儿吃饭。
一边吃饭一边说:“我也不太懂,她们说日子有些长了?这两天我还要去皇后娘娘那里,这事儿不用经过陛下,问娘娘讨个御医来吧。”
乔灵蕙也有些犯愁,本以为生孩子这事已是熟能生巧,谁知道现在出了这么个麻烦?钟秀娥已经抢先说了:“那倒是更方便了——哎,你要见皇后娘娘什么事儿?”
乔灵蕙道:“是要你替娘娘办什么事么?要是为难的事,就别答应了,生孩子这事儿,看命。多不多一个大夫,差别也不很大。”
公孙佳道:“本来就要办的,这点好处不要白不要。”
乔灵蕙狐疑地看着她,公孙佳道:“我是那心里没点数的人吗?”
钟秀娥道:“那你歇好了再去,我瞧着你脸色儿还没回来。”
母女三人说些闲话,公孙佳又问了丁晞怎么样。钟秀娥就不开心了,将筷子一拍:“半死不活的熊样!哪像我的儿子?”
公孙佳道:“别跟他置气,您再瞅瞅,侄儿再大一点,将他接到我这儿来养着,别把下一代也养也戾气来。”
乔灵蕙也担心侄子被弟弟养废了,赞同地说:“不错,药王这儿养人是极好的。不说舅家的阿黎,就是我家的普贤奴,他们都说养得有气度。”
公孙佳道:“普贤奴还小,叫他再读两年书。姐夫的事却是不能耽误了。我北上之前就有意给他安排,现在我到了兵部,就更方便了。”
乔灵蕙道:“不急……”
“要的,”公孙佳说,“这两天问问姐夫,他愿不愿意出京?”
“出京?”
“嗯,武将要立功劳升迁,还是得出京,他要愿意,我试着安排。”
钟秀娥道:“兵部都是自己人,这个好办。”
母女三人商量得正热闹,门上比她们这里更热闹,门子飞快地到二门上喊:“快,上报君侯,安乐县公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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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县公今天早上才知道自己新近一个省心的苦力要跑了!
他站在大殿里上朝,简直五雷轰顶!公孙佳一来,给宗正寺搞了些事,弄得宗正寺的职权大了那么一点点,宗正卿的份量也重了一些,还不用安乐县公自己干活,安乐县公非常满意。公孙佳一走,这多出来的活计难道要他来扛?
这可不行!
一下朝他就直奔公孙府来了!
公孙佳有点后悔,昨晚没把外婆给留下来。好在还有钟秀娥来,迎着安乐县公先叉腰叫了一声:“表兄。您这干嘛呢?我们家孩子娇气,您别吓着她!”
今天这儿哪怕是长公主亲自来了,安乐县公也要努力争取自己混吃等死的权利!他擦着汗说:“你、你叫她出来!我有话只跟她说,她是朝廷命官,你要做不了这个主,就别掺和进来!”
公孙佳从钟秀娥身后控出半个脑袋来:“舅舅?”
“你出来!”
“行,你站好了,不要靠近!”
两人谈了几句条件,条件谈拢,再移步去书房。公孙佳原本想登门拜访的,现在省了她这一趟辛苦,她也就不计较安乐县公来得不是时候了。
到了书房,宾主坐定,安乐县公就开始倒苦水:“都是自家人,你可不能坑我呀!你弄的那些个事儿,是,权多了一点、咱们的份量重了一点。可有时候啊,权多了它也不这是个好事,权这个东西,它就像匹烈马,你降得住它,它驮着你跑得跟飞似的。要是降不住它还硬骑到它的身上,它得把你颠下来。我是没有降住它的本事,你不能把我架在火上烤。”
公孙佳在心里把安乐县公划到了“通透”名单上,答的时候也认真了几分:“我会先办好交割的。”
“什么交割?”
公孙佳道:“考试。”
“嗯?”
“宗室子弟越来越多了,不能都白养着吧?得叫他们出力。怎么选出有本事又不会坏事儿的人呢?就考一考嘛!”公孙佳对这个挺熟的,她的童子营就是一层一层的筛选,对宗室也这么干不就行了么?
姓章的,凡在谱的,都拉出来考一考,总能给安乐县公找出俩帮手来。
安乐县公道:“一准儿有作弊的。”
公孙佳笑了:“那不还有陛下么?他老人家自己选的人……”
安乐县公一想:“着啊!就这么干!行,你写奏本,我联署。”
公孙佳道:“哎……我这都要走了……”
“我是那会写出让陛下满意本子的人吗?就你了!怎么跟舅舅说话呢?要尊敬长辈,懂不?”
公孙佳状似无奈:“好。”
安乐县公心满意足地走了,公孙佳也很满意,她换了件轻便的衣服,去了钟府。钟家人现在很闲,周年都没过,丁忧连点热闹的娱乐都没有,昨天一大家子跑过来给她接风,搞得像是出来放风。
靖安长公主看到公孙佳,问道:“也不再歇两天再出来?你娘呢?”
“跟阿姐在家里呢,阿姐现在离不开人。”
“哦。”靖安长公主又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心安。不多会儿,全家人都聚齐了——闲的。
公孙佳从北方带来的土仪已分赠各府,滋味品相比贡品是差了些,胜在新奇。钟源表扬了公孙佳:“干得漂亮。”公孙佳连连摇头:“太熬人了,有点撑不住。”又说但愿胡人这两年就能南下,这样钟源就能起复了。
钟源道:“北虏南侵,对国家不利。这样的事还是不要有的好。”
公孙佳道:“这个不会如你的愿的,南下是肯定的,来的越晚就说明他们准备得越充分,打起来就越惨烈。想不被侵扰也是不可能的,我往北一走,那是真的荒!人总要活命,总想活得好些,止不住的。就只好看谁的拳头硬了。所以我说,他们早些来倒好。”
湖阳公主老大不乐意地说:“那岂不又要便宜纪宸了?”
公孙佳道:“总会有办法的,您别担心。我过两天过完宗正寺的交割,就要去兵部,这人员调派……家里有推荐的不?”
这是应有之意,公孙佳入了兵部,照顾自己人是想都不用想的。她就算再公正,优先级也摆在那里了。她的盟友有不少,不过领域不冲突,最主要的是协调与钟氏之间的利益分配。
靖安长公主道:“这些个叫你舅舅和哥哥跟你谈。”
公孙佳又花了半天时间,跟钟源、钟保国等几人协商,天擦黑的时候才回到自己府里。晚饭刚用过,安乐县公大摇大摆地过来:“外甥女啊,写好了吗?我来联署了。”
公孙佳道:“您怎么急成这样了?”
“我闻着今天的味儿不对,陛下对边事很上心,今天连纪宸都留下了。你要调兵部的,万一有了急事,你往兵部一坐,我这儿的事还没办完,岂不是要被落下了?不成不成,现在就办好!”
公孙佳道:“好。”
这奏本要得急,就还是单良来执笔写。按公孙佳对安乐县公说的本意是“选几个帮忙宗正的子弟”,到写的时候就变成了“择宗室英者为朝廷效力”,安乐县公不知道是装傻还是听不明白,抬笔也跟着签了名。
签安了名,安乐县公道:“明天你跟我一块儿上朝,不然陛下要问起来我是答不上的。你那假,就先销了吧。办完这事,接着休。”
第二天,安乐县公就拉着公孙佳一块儿上朝,把奏本给奏了上去。以他俩的品级,这奏本不用过别人的手筛选,赵司徒也不知道公孙侍回来才两天又整出这么一件事来——你不是要去兵部了吗?
安乐县公是出了名的水货,这奏本出自谁的手笔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许多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果然还是她,她果然又出手了!
奏本写得很有道理——朝上没有时间把全文诵读,安乐县公往边一闪,让公孙佳说个概要。
公孙佳便说:“臣等既掌宗正,就是为陛下照看家人的。人生在世,无非成家立业。前番宗正寺上表,说的是成家,今天说的是立业。”她先把这事儿宗正寺没有多管闲事给钉死了,本来就该他们宗正寺来为皇帝考虑的。
这里面有两个不能言说的潜规则——
其一,打天下的时间章家人出力的,现在也有一群姓章的掌握着实职,章家有这个传统。并不忌讳自家人有实权会纂个位什么的。
其二,皇室、宗室不适合与大臣过多的争利。皇室的无限繁衍人口越来越多,天下的资源就那么多,什么官儿都让姓章的做了,这不逼人造反?甚至不等别人造反,自家人就要先打起来了——权利膨胀必然导致互相吞噬。所以,一直以来,无论何朝何代,宗室总人数再多,也不能过份挤占盟友们的利益空间。
意即,有许多皇帝的同姓人连官都没得做。如果血缘再远些,爵位都会降到没有,朝廷的供奉也就没有了。
本朝时间太短,目前还没有“人太多,血缘太远就不养了”的担忧,但是二十年来人口增长也是相当可观的,再过个十几年,数量就会变得惊人。现在要未雨绸缪一下,将来宗室做官的名额要怎么分配?
公孙佳没提这两条潜规则,直接给出了她的草案——按着与皇帝血缘关系的远近,考试。
这也是两个标准,第一个标准是血缘。血缘越近,做官的起-点就越高。像皇子,活着基本就能封亲王,就能开府,皇帝的亲儿子燕王还领兵呢。血缘远一些的,快要掉出五服的,出仕可能也就是个六、七品的官员。比起求官不得的寒门书生那是相当不错了,不过在整个朝廷的体系里是数不上号的。
第二条是能力。也就是考个试。
皇帝本来对宗室做官没有特别留意,因为他家人口还不算庞大,他自己心里又有一杆称,能看出来谁个能用、谁个不能用,自家人做什么样的官职就差不多了。然而,等日后人口繁衍,后继的皇帝不能尽数接触所有的宗室,又或者后续皇帝眼神不行,宗室就散养么?
当然,散养也行,但是利用率未免太低了!
公孙佳现在做的就是——给宗室一个标准。够格了,就按照他们的血缘远近,给相当的等级的官去做。
每次选官,就给宗室一定的名额,名额是个比较固定的比例——这个可以商量——定下之后,再从姓章的人里选。把道道划清楚。这样是皇室的自我克制,也是对宗室的一种优选。让有能力的出头,没能力的躺平“做一富家翁”。
公孙佳敢上这道表章是因为她认为皇帝是个讲道理的明白人,不会认为她这样搞是要限制皇室的势力。而且,皇帝一直以来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做的,朝廷上下也比较习惯了,只是没有把这一套明确成一套固定的规范。
再说了,哪里都会有人情面子在,这一套也不可能完全地执行。但是有标准总比没标准好。
朝上也有不少宗室,听了之后,犹豫片刻,倒也无人反对。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好处——虽然是限制了名额,却也保障了名额!给宗室留了一块自留地,这个自留地还是可以到处飞的,不限于某一职位。
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到了给子侄辈谋职位的时候了,其中的利弊一言难尽。
皇帝下令太子与政事堂、延安郡王等人去议这件事,然后把公孙佳单独拎去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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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一小如今倒像是一对养生老友一般,一人身边放着一支手杖,中间摆着壶清茶,点心也都是淡清不腻的。
皇帝说:“说吧,你怎么想的?”
“真是被宗正赶鸭子上架的。”
“嗯?”
“将来对北地的战事……陛下子孙子里的英才,就闲着吗?臣出京一趟,才知天地宽阔,宗室们在京里怕是要养废了。更难带!”她出身勋贵之家,盯着战事才是本行。
皇帝笑了:“你又骂信都侯了?”
“我哪敢?骂不动了,再把自己气坏了。陛下,各位殿下都已成家,该立业了。”以公孙佳对皇帝的了解,这样一个皇帝,是不甘心让自己的儿孙们变成信都侯那个样子的。
皇帝却另有考量,道:“也好。”
公孙佳不再多说,反正她这个建议对皇室也没什么害处。要说养大了皇子们的野心会有内乱,呵,如今太子地位不可动摇。至于章昺,那不正好?给章昭一个机会!甚至不需要有人游说,章昭本身就可以通过选拔表现踏出第一步,谁都没理由拦他。
皇帝安静思考了一阵,说:“去看看皇后吧,她很想你。”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