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许多人注定难熬。
公孙佳虽将事情已交代完了,却总是挂心着皇帝。她之所以没有直接告状,是有些心疼老皇帝,一把年纪了,一直遇到亲人离世,已经够难的了。现在再直接告诉他:你儿子要阋墙。
公孙佳怕他受不住。
至于刺客,没有拿到口供也没有拿到物证,目前还不能确定,所以她说那句“可以是任何人”倒不是故意打机锋。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她要出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纪炳辉。自从闹了刺客,公孙佳就跟岷王、安定王不再分开了,也是为了防着这个。
眼见还有一、两天就要进京了,公孙佳这里从上到下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连荣校尉这样的老资格,都没敢问一声:您怎么没让霍舍人向陛下告状呢?燕王……
霍云蔚也不比公孙佳好到那儿去,能被皇帝选中,他的城府也不逊于人,公孙佳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并且,作为臣子,是不能直统统就把皇家兄弟不和这种事告诉皇帝的,直接戳穿了,就等于把自己给献祭了。而听的那个人,可能还未必相信。谁愿意相信自己儿子不好呢?以皇帝的智力,他要愿意相信,早就能发现燕王这样不行了!
除非已经下注太子!
霍云蔚与公孙佳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还是更倾向于效忠皇帝本人。接下来的事,接下来再说。
唯今之计,只有把公孙佳的话“如实禀报”,皇帝悟不悟,随他,霍云蔚倒是情愿皇帝依旧想不透,就这么幸福的走了。大不了他跟公孙佳私下串连,紧盯着燕王卡掉他就是了。
岂料一行才出公孙佳的辕门不久,就看到几只灯笼鬼火一般的簇在路边,护卫们大喝:“什么人?”
对方答道:“燕王殿下请霍舍人说话。”
霍云蔚只得压着火气,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与燕王周旋。燕王这一晚有点亢奋,刺客不是他派的,这个可以排队,那是谁?肯定是纪氏!不是也得是!再说了,公孙佳还能有什么大仇家?
听说霍云蔚连夜回京,他就觉得有门,特意拦着霍云蔚要再告一状的。他也不过是给纪宸加些作料而已,什么好好的左路不呆,追着狼主跑到右路来抢功。结果呢?公孙佳的安排挺好的,但是让他没有抢到功劳,纪家祖传的小心眼儿,一定就是这么记恨上了!燕王越说下去自己越相信了,语气也笃定了起来。不是他,还能是谁?
霍云蔚心道:你们都不是东西!
含糊道:“我必如实禀告,燕王请回。定襄才遇刺客,燕王也该小心安全才是。”
燕王送走了霍云蔚,紧接着又寻到了公孙佳,他没有再提章晃那一套,章晃的话你可以理解为联姻,也可以理解为“与功臣共享天下”。燕王说的是:“如今他们连刺客都用上了,此事是无法善了了,你一定要有个主意呀!”接下来说的,还是“章昺不可能不要生母”这一套。
公孙佳脑仁儿一抽一抽的疼,不想搭理他,一个白眼,整个人都翻了过去。荣校尉、单宇、薛珍等疯了一样往前拥,大喊着要御医,燕王见状也只得退了出来。公孙佳还是躺到御医来诊了脉,开了安神的药,才慢慢张开眼睛,说:“进京!要快!”
他们尚且如此,纪宸那里就更是提心吊胆,他恨不得肋插双翅飞到京城当面问他爹:是不是你干的?
底下的将校原本打了胜仗,还有可能是十年来最公平的一次议功,都怕这事儿黄了。也都没睡好。好好地,竟将一个凯旋之师弄得像是败兵一样心神不宁了。
好容易,第二天到了京郊,如许大军,大部分是在城外驻扎的,京城外有几个大营,有些将士就是从这里出发的,现在不过是回家。另一些是借住,也都有了落脚的地方。却个个走得一步三回头,脚步都没能轻快得起来。由哪些人入城夹道欢迎之类,已经没人去计较了。他们本已安心,但是皇帝派了使者过来,又连夜的回京,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吉兆。
忽然后面一声:“监军依旧好好的。”众人又振奋了起来,互相打听,甚至有人想调头回去看看。不多时,就有飞骑一骑接一骑的来传话:“监军说了,不能因为她误了正事。先前议功,不变!有账,她与自己的护卫去算!”
一时欢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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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遇刺的消息,京城里消息灵通人士已经知道了,都紧张地观望着。
公孙佳的车来了,有经验的京城居民们还不肯相信她好好的,直到车窗的帘子被撩开,公孙佳一只小臂横在窗台上,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问附近的围观者:“认得我么?”
她已尽力放大了声音,围观者也听到了,起哄到:“认得!”
“行了,还活得好好的!”公孙佳说,“太冷了,不给你们看了!”说着放下了窗帘,就听到外面一阵的笑声。
她可是京城的话题人物,不经常出来,出来就整点大事,够大家闲谈很久了。今天看到她这个样子,有些人不免“忆往昔”,有说起她父亲当年的,还有说起她才死了爹之后的。念叨来念叨去,既叹人丁凋零,却也夸她能干,还有一等人担心她以后的。反正,谈资是有的。
相较而言,这燕王、纪宸可被说道的就不太多了,反而没那么引人注目。明明,他们俩才是主帅。
入宫陛见,公孙佳这回能带的人就多了,因为照例,凯旋回来的队伍,比较突出的将校也能跟着主将得到面圣的机会。有的时候是在外面等,有的时候就是跟着直接进去。不过有个名额的限制,公孙佳也就带了十个,燕王、纪宸也是这个数。宫里一看,仿佛是三路大军出征一般。
皇帝在正殿接见了他们,公孙佳是被元铮与单宇扶着进去的,叩拜时他俩才退后。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来,官样文章地勉励了他们一番,连校尉们都得他垂问。这般大的年纪,竟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不少将校心生感激之情,愈发的忠心了。
这与皇帝不过是寻常,说了一会话就让将校们退下,又让燕王、纪宸他们去休整,骂了岷王与安定王自作主张,让他们一个滚去见皇后、一个跟太子滚回家去。
然后才对公孙佳说:“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公孙佳道:“议功的奏本已经奏上了,后续的赏罚兵部也会做好的。”
皇帝骂了一句:“我是那般苛刻的人吗?让你回来就干活?你外婆……”
“又等着啦?”
“跟我走吧?还要我等你吗?”
然而,他们并没有就直接去中宫,而是随皇帝到了一处偏殿。偏殿里,霍云蔚一脸严肃地等着他们。殿门一关,将随从的脸都关在了外面。皇帝严肃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公孙佳道:“都与霍叔叔说了,刺客的尸体业已带来,还未腐败,兵刃也缴了,原样未动。阿荣与小元都说,不是胡人的样子。猜测……我不好猜。”
皇帝道:“这还用猜?”说着,扔了一本奏本给公孙佳。
公孙佳慢吞吞弯下腰,郑须已经被皇帝一眼瞪过去给她捡起来放到她手里了,霍云蔚低声解释:“纪宸的奏本,夸你呢,纪炳辉也一直帮腔。”
“哦,那差不多就是他们了。没那么巧的。”公孙佳说。看起来这奏本也没怎么夸张,不过如实说的话,燕王指挥上的平庸就显露出来的,这一仗燕王就拿不到头彩,拿到头彩的她如果再死了……
公孙佳道:“燕王没那么平庸。”
皇帝冷笑道:“那要看与谁比!与你比,他就是平庸,与太子比,也平庸!”
公孙佳低下了头。
皇帝道:“好孩子,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了。”
霍云蔚开始呜呜的哭,他爹是皇帝的心腹谋臣,他与皇帝相处的时间更早、更长、感情也更深。哭得公孙佳也心酸,跟着擦眼泪。
皇帝道:“都哭什么?燕王呐,成不了事。对他,我自有处份,你们不必管了。你们两个拜见太子,不要说燕王的事。兄弟阋墙,不好。这个家,还是要体面些。”
公孙佳道:“拜见太子?那个……回来……”她一时吃不准皇帝的意思。
霍云蔚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又瞪了公孙佳一眼。
一眼,公孙佳悟了:“我也不去!”
皇帝道:“痴儿!我已有所感,只怕时日无多,太子是将来的天子,自然要为你们安排。他虽仁厚,但也公平。药王啊,你自己是个掌功过赏罚的人,先来后来也是赏罚的一条,你说,是不是?”
公孙佳跪下说:“忠诚一旦交付与两个人,就不是忠诚了。您在一日,我忠于您一天。忠孝尚且难两全,何况两个‘忠’字?”
“我终有那一日,不能叫你们没了下场!你们两个呀,根基浅!不像那些老头子,一个一个,别说我死了,就算这我章家没了,他们依旧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我懂,我都懂!你们要是退了,谁辅佐太子守我的江山?”
“一旦有那一日,我忠于您的江山。请不要为我担心。请不要现在就把我们给太子,太子难道需要在这个时候就,呵,这样的人吗?愿太子纯孝,我们做纯臣。地上地下,您,始终都有忠臣孝子环绕,”公孙佳伏地请命,“我会守到最后。别赶我走!”
霍云蔚亦过来与她并排跪下:“陛下,我们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请全了我们这个心愿吧?”
皇帝老泪纵横,三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哭。
哭完了,皇帝说:“好了,小霍呀,把药王那本子拿去合一合,文官的升降,你来做。”
霍云蔚哭得发晕,还没忘了正事:“吏部不归臣管。”
“现在归了,你兼吏部侍郎去。拟完旨再走!药王做安北将军,仍兼兵部侍郎,”可惜,还年轻,不然该多兼一点才好,皇帝有点遗憾,想了想,又给公孙佳加了一条,“给药王再兼一个,药王,你给章明做副手。”
公孙佳道:“啊?他能干且可靠。”安北将军比起骠骑那是差着等级,却也是重号将军,离公孙佳想要的开府,也就差着一步之遥了,她变得谨慎了起来。
“不,这个身份关键时候会有用。”皇帝思路清晰,催促霍云蔚拟稿,看一看没问题,自己先画了个押,再让霍云蔚:“先找赵司徒画押。”老赵肯定乐见其成。
于是公孙佳被皇帝挟去被皇后、长公主等一群女人抱着又哭又笑的时候,霍云蔚便苦哈哈地跑腿,跑腿跑到一半,想了起来,派人给荣校尉传了话:“如此这般,去向回来的人说,定襄侯仍留在兵部,会保他们立了的功劳不会被埋没的。免教有‘她自己先升官发财’了的流言传出。”
荣校尉匆匆而去。
霍云蔚长出了一口气,回望九重宫阙,心底涌起一阵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