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又延续了十几日,在一场倾盆大雨中收了势头,大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滋润了干涸已久的土地。作物的根系大口大口吞咽着雨水,农民冒雨蹲在地头喜极而泣,这场雨虽然来得稍晚了些,但总算来了,连日的干旱会导致作物减产,但不至于绝产,勤劳的大历朝百姓只要眼中还有一点绿色,就会对土地送上深深的敬意,对未来充满希望。
韩墨儿最近摸出了一个规律,别扭的礼王可以因为任何一件小事、任何一个细节不高兴,却也出奇地好哄,随便递几句软和的话过去,就能将他安抚,忘记先前的不愉。虽然礼王高兴与不高兴时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区别,可奇怪的是韩墨儿就是能清清楚楚地分辨明白。
这两日,韩墨儿有些忙碌,好不容易天气凉快了些许,她惦念着自己的两块菜地,早早地就与翠枝、翠柳到菜园侍弄,翻土、浇水、除虫不假他人之手,急的几个小厮团团转也伸不上手。
因侍弄菜园,这两日冰沙、冰饮、茶饮什么的便无心去做,谁料第三天早上曹公公就寻了上来,见正在菜园子忙碌的主仆几人,弯弯绕绕拉了半个时辰家常才将此行目的隐晦地说了出来,王爷这两日一直等着冰饮呢,王妃若是得空就为王爷做上一份。
韩墨儿听着有趣,目光炯炯的问曹公公:“王爷自己说的想喝冰饮?”
曹公公一顿,心中苦水横流,这种话王爷怎么会说出口,若不是自己跟着他十几年,察言观色早已如火纯青,还真看不出来每日申时王爷渴盼的眼神。
“咳,是…老奴觉得王爷…可能想喝。王妃近日送到博雅斋的消暑食饮王爷很是喜欢,所以,老奴觉着王爷应该惦念王妃的冰饮呢。”
韩墨儿瞧着曹公公促狭地笑,曹公公老脸一红,干脆实话实说:“嗨,王妃您也不是不知道王爷的性子,他心中想着什么哪里会直接说出来,老奴都跟着王爷十几年了,就没见过他如此爱吃过冰饮,每年伏天他喝一杯冰镇绿豆水都皱着眉毛,现在却见天的将王妃您送去的冰饮吃光。”
韩墨儿也不为难曹公公,应下了侍弄完这垄地便做了冰饮送去。曹公公喜笑颜开的走了,回到尉迟轩书房的时候也带着笑,尉迟轩看了一眼本不想理见天神经兮兮的曹公公,哪想到曹公公一边整理着书房家什一边自言自语的嘟囔:“王妃一早就去园子中侍弄,啧啧,那园子让王妃打理的,苗木壮实、齐齐整整,真没想到王妃还有这个本事。老奴越与王妃相处越觉得她不简单,不似都城那些贵女,骄矜得狠,天天端着架子…”
尉迟轩耳边是曹公公的碎碎念,眼中是窗外越发炙烈的阳光,虽然雨后气温有所下降,但远没有到凉爽的程度,韩墨儿就在这样的阳光下劳作?这难道是她在韩府受欺辱时发泄情绪的方式?还是她打造蠢笨性情逃避打压的方式?想到这里,尉迟轩微微有些心疼,这个需要将自己吃胖弄蠢的女孩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原来一直认为此前韩墨儿在韩府的种种是她攻于心计、虚伪假面的行为,他一直不在意韩墨儿的过往,也从不愿细想有关韩墨儿的一切,总觉得细细思量便有违了自己娶王妃的初衷。可现在,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疼,心疼韩墨儿的过去,心疼她所遭遇的一切。
这种感觉太陌生,他从未心疼过别人,也未心疼过自己,这些婆妈的,类似于弱者的情绪一直不在他的感触中。如今,这种陌生情绪却侵扰着尉迟轩,他放下手中的书,竟有些想去看看韩墨儿。
知了聒噪,一刻不停地震动着翅膀,沙沙的声音像一层厚厚密密的织网,与热浪一起重重压在空气之中。
尉迟轩很少来府里的后院,后院景致不错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但他鲜有闲情逸致特意走上一刻钟来欣赏景致。现在看过去,风景依旧却多了几分生趣,假山旁的一片空地疏密有致的种着一些蔬菜苗儿,高矮错落、油绿葱郁,没有久旱之后的颓败。
韩墨儿正在为爬腕的蔬菜苗儿架设夹条,她头戴遮阳帷帽,身穿利落的衣裙,宽大的袖子用布带儿挽起,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
尉迟轩并未走近,只远远的看着。主仆几人干得认真一时并未发现尉迟轩的到来,直到韩墨儿起身擦拭汗水的时候,才看到远远站在亭子下的尉迟轩。
韩墨儿微微一笑,并未马上赶到尉迟轩面前问安,她原地施了一礼,做了一个请尉迟轩饮茶的动作。
亭中有凉茶及茶点瓜果,以备韩墨儿休息所用。韩墨儿让尉迟轩自便,随后又投入到劳作之中。
尉迟轩坐在石凳上,自倒了一杯凉茶,他摩挲着那个白玉杯子良久,抬手一送,饮了满杯。
随在尉迟轩身后的曹公公瞪大了眼睛,王爷竟然用别人的杯子饮了茶?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礼王自小就有些洁癖,盛放入口东西的器具从不用他人的,即便在皇宫也有尉迟轩专用的茶杯、餐具等器皿,没想到今日却用了韩墨儿的茶杯,这怎能不让曹公公大为惊讶。
约莫两刻钟后,韩墨儿架好了夹条,提着裙子走到亭子中。她面颊红润,额角微微沁着汗,褪了飘渺的若仙气质,生动美艳,像一支灿烂的玫瑰,夺人眼球。
尉迟轩的目光在韩墨儿脸上流连了片刻落到她的脖颈上,韩墨儿今天穿了一件交领上裳,露出纤细莹白的脖颈。现在,韩墨儿颈上也挂上了一层汗水,湿润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平添了几分香艳。尉迟轩别开眼睛,目光落在了他处。
韩墨儿无知无觉,福过礼后便急忙拿起桌上的茶杯以解干渴,尉迟轩蓦地将手攥紧,不得不将目光又移了回来,他看着韩墨儿拿着他刚刚用过的茶杯,轻启朱唇将凉茶一饮而尽,连饮两杯之后,才舒爽的长叹一声,规规矩矩地站在尉迟轩旁边。
上次韩墨儿被罚跪之后,回去认认真真地看了礼仪手册,现在她除了一些下意识的动作,其他时候越发的规矩,这让尉迟轩皱了皱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不算好。
“天气还是有些热的,王爷怎么来后院了?”赏景纳凉前院的花园即可,没必要顶着太阳走这么远的路,难道也是来催自己做冰饮的?
“坐吧。”劳作了许久,以韩墨儿的性子怕是回来就要倚着靠着的,尉迟轩难得有了份体贴。
“哦?哦,多谢王爷。”韩墨儿坐下,思索着与尉迟轩聊些什么。
与尉迟轩聊天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尉迟轩从不自己起头,还乐于当话题终结者,往往韩墨儿说了一堆,他就一个字嗯,二个字尚可,或是一个冰寒的眼神过来,就将话题终结了。
韩墨儿却不觉得这种聊天方式有什么难耐,除了寻找话题有些费神,她可以从尉迟轩不多的表述中找到乐趣,用冷漠掩饰起来的别扭霸道,也是另一种可爱有趣。
已经适应两个人聊天方式的曹公公常常感叹什么锅配什么盖儿,王爷和王妃配得严丝合缝的。
“王爷喝着这凉茶可还合胃口?臣妾放了一点山楂您喝得惯吗?”
“嗯,尚可。”
尚可就是极其受用,韩墨儿笑眯眯的想:“本想着这个月月末在前院的花园种一些黄角兰和六月雪,王爷回来就能以满园芬芳迎之,可谁料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尉迟轩一个眼风过来,后面的话韩墨儿咽到了肚子里。
“王爷,此番你去了哪里?”韩墨儿净了手,随手拿起一颗葡萄剥皮。
“九勾国。”尉迟轩难得给了个明确的答案。
“九勾国?”韩墨儿思索了下,“就那个包容开放、多元共生的九勾国?我在杂记中读到过对九勾国的介绍,说那里农耕、游牧、商业文明同时存在,一个国家的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宗教信仰和语言,在近两代九勾国国主的带领下,他们不仅不固步自封,而且能够以包容、开放的心态,广泛吸收各个国家的文明,尤其与咱们大历朝交往频繁,他们这几年亦步亦趋的跟着学习我们的先进生产技术,越发强盛富裕了。是这样的吗,王爷?”
“是。”尉迟轩答道。
韩墨儿手中的葡萄已经剥好,她思索着杂记上的内容,下意识的就将葡萄送到尉迟轩嘴边。洛景甜、翠枝、翠柳常常受到如此待遇,韩墨儿已经形成习惯,没做思考的就将尉迟轩也归入需要照顾的小伙伴一类。
“我在另一本书中看过,九勾国人好勇斗狠,百年间与我国纷争不断,素有仇恨。虽然近两代国主看起来明达开通,但对于九勾国来说,大历朝就是一块摆在面前的肥肉,若是牙口坚实,是一定要咬上一口的。”
韩墨儿自顾说着话,尉迟轩看着送到嘴边的葡萄竟有些不知所措。拒绝吗?两人正热络的聊着天(在王爷心中这便是热络),直接拒绝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接受吗?还从未让人如此投食的尉迟轩表示心里压力很大。
韩墨儿尤不自知,托着葡萄的手下意识又往前送了送,尉迟轩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靠前吃了那颗葡萄。
“王爷,我说的对吗?”韩墨儿神情泰然,心思还在九勾国上,却不知尉迟轩此时口中正如含着一颗火球一般。
“嗯?…什么?正是。”尉迟轩将葡萄囫囵咽了下去,耳边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曹公公现在已经没眼看了,他退后几步用柱子挡住了自己控制不住的笑容。
“这种国家要时刻提防着、敲打着,屯兵戍军看着,莫让他们起来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韩墨儿继续剥葡萄,剥好就送至尉迟轩嘴边,越过了心理障碍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不难了,尉迟轩吃着剥好的葡萄,心情出乎意料的好了起来。
“理应如此。”心情好的尉迟轩附和了一句。
“两国交战,最苦的就是黎民百姓。百姓一生所图不过安稳度日,战火一起,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战争胜利的利益永远是被少数统治者瓜分的,而失败的代价、屈辱和苦难,永远是由最普通的百姓担负的。那些赫赫有名的战役背后,是无数百姓的生命、血泪和物质的挥霍,得到胜利的永远是统治者,而百姓…只会化成枯骨。”韩墨儿的眼神越过花园中的植被投向远方,当她自觉有些失言的时候,匆匆地转了话题,同时也错过了尉迟轩望向她的满目欣赏与柔情。
韩墨儿的话确实带给了尉迟轩震动,这个女人一直让他看不透,有时通达伶俐,有时迟钝木讷,有时虚伪圆滑,有时又真挚动人。现在,这个生于后宅、长于后宅的女人,竟对战争有着这样深刻的理解,尉迟轩震动之余心中竟生出一种类似自豪的感觉。
韩墨儿转了话题,扯起了家常:“王爷觉得臣妾做的哪种冰饮最合胃口?”
“都…好。”本想说都尚可的尉迟轩,话在口中转了一圈,换了词。
“挑不出一个最喜欢喝的吗?那我一会给王爷做哪种呢?”
听了此话,尉迟轩浑身越发舒畅,竟勾起了唇角:“夏日嬷嬷茶吧,名字好听。”
韩墨儿望着尉迟轩满眼是笑,这个男人平日冷冰冰惯了,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好,就夏日嬷嬷茶,这里热,王爷回去等着,臣妾做好给您送去。”
“嗯。”看着韩墨儿的笑容,尉迟轩冰饮还没喝到口中,通身就已经舒爽一片了。
尉迟轩与韩墨儿之间这种愉快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别扭的礼王脸上就又挂上了冰寒,韩墨儿细细琢磨了原因竟是尉迟轩发现冰饮并不是他独一份,博雅斋上下连洒扫的小厮也得了一份。
韩墨儿在心中默默叹气,一直都是有的啊,只是这次被你发现了而已,她一边吐槽尉迟轩身为王爷怎么如此小气,一边陪着小心,用温和绵软的话安抚着这位大爷。
“剩了些原料,不用就浪费了,便多做了些,分给下人们解暑,您这杯臣妾专门多加了杏仁露,口感与以往略有不同,王爷您尝尝,是否喜欢。”韩墨儿软声哄着,尉迟轩依旧寒着脸,拿起冰饮喝了一口,不耐的“嗯”了一声,韩墨儿知道这人不气了。
真是幼稚又可爱,韩墨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