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杨广已至不惑之年,五官英挺,容貌俊美,身材匀称,年轻时便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俊雅公子,如今虽然上了年纪,却仍不减当年,依旧面如冠玉,龙驹凤雏。
不过相较于身为晋王时的礼贤下士,此时做了皇帝的他,举手抬眸间少了温润秀雅,平添几分冷冽威慑,凤目上扬,带着几分倨傲与目中无人,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因为登基后的耽于享乐,骄奢淫逸,双目更是略微浮肿,少了年轻时的神采奕奕。
他靠坐在案前,右臂随意搭在龙头扶手上,姿态慵懒。
听见内监的小心提醒,他缓缓抬眸,目光望向被人带过来后,正跪在不远处的小女孩。
女孩声音稚嫩清脆,年纪明显不大,因幂篱遮面而瞧不出此时神情,但行礼时不卑不亢,毫不怯场。
杨广眉梢微动,淡淡出声:“长孙嘉弥是吧,幂篱摘下来朕瞧瞧。”
嘉弥不好拒绝,低声应着,默默解下幂篱放在右手边的地上,眼睫低垂,露出一张娇俏精致的脸蛋儿来。
她五官尚未长开,却挺秀好看,肌肤白皙胜雪,双颊粉扑扑的,日光下能看到白色细软绒毛,像刚摘取的蜜桃。一双桃花目潋滟秋水,抬眸间湿漉漉瞧着你,黑白分明,像无辜的小鹿,又似乎暗藏狐狸才有的狡黠,难以捉摸。
杨广凝着她那双眼失神片刻,轻喃:“你这眼睛,倒是跟她很像。”
嘉弥眉心微拧,困惑圣上口中的“她”所指何人,却也不好多问,只敛眉垂首。
杨广已然回了神,抬眸问她:“多大了?”
“回陛下,臣女八岁。”
“八岁……”杨广眯了眯眼,犀利的目光睨着她,“你有那么多兄长,怎么偏偏是你个小女娃娃来见朕?你娘让你来的?”
“是臣女自己愿意来的。”嘉弥颔首,言语真诚,“一来,是为今日家父惹怒陛下之事,向陛下赔罪。二来,臣女敬仰陛下威名,早想一睹君王风采。”
自古便没有人不爱听好话的,杨广也不例外,何况童言无忌,听入耳中时便不像阿谀奉承,倒像是真心的倾慕崇拜,杨广心里自然受用。
他朗笑两声,勾唇:“你了解朕吗就说敬仰?”
嘉弥清清嗓子,低吟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杨广眼尾上挑,笑意更浓,轻捻胡须望着她:“你小小年纪,居然还会背朕的诗,朕的公主们都未必会背。”
“陛下的诗,臣女都会。”见马屁拍对地方了,嘉弥再接再厉,又背了一首,“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
杨广笑着示意让她起身,又道:“这两首《春江花月夜》是仁寿初年,朕还是太子时,奉先帝诏令巡抚东南所写,称得上得意之作,谁教你的?”
嘉弥禀道:“我父亲教的,他最敬佩陛下,说您不仅是大隋之主,还是位优秀的诗人。”
话题绕回到长孙晟身上,杨广睇一眼嘉弥,目露威仪:“知道你父亲为何下狱吗?”
嘉弥抿唇,恭谨回话:“家父一时冲动,口不择言,惹恼了陛下。”
杨广听了不置可否,端起案上的茶盏呷上一口,悠悠启唇:“长孙晟仗着自己功高,当着满朝文武公然反抗朕,藐视皇权,这罪名可是不小呢。”
嘉弥羽睫微翕,双颊因为着急染上一抹红晕,忙道:“家父并非自恃功高,便不将君王放在眼底的狂妄之辈,还望陛下明察!”
杨广把玩着茶盏,款款放回案上,落下不大不小的声响,半晌才问:“那你说,你父亲今日朝堂所为,是对是错?”
嘉弥沉思片刻,脆生生开口:“陛下欲东征高丽,收复失地,壮我大隋,自然是胸怀壮志,目光高远。家父说如今不是起兵之机,也是为了大隋百姓福祉,心系臣民。所以,陛下和我父亲都没错。”
杨广轻嗤一声:“你年纪小小,倒是很会说话,滑头得很。”
嘉弥抬眸,欲言又止。
杨广朝她看过去,皱了皱俊眉,温声道:“想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嘉弥道:“鲁昭公失鲁国后,投奔齐景公,齐景公问他:君尚且年少,何以就丢了自己的国家呢?
鲁昭公答:我年少时,爱我之人我不亲近,劝谏我的人我不采纳,久而久之,朝野内外再无真心辅佐之臣,只余下虚与委蛇,阿谀奉承,这便如秋之蓬草,孤其根而美枝叶,待秋风一至,便会连根拔起,鲁国焉能不亡?”
听罢嘉弥的话,杨广捋了捋胡须,沉吟道:“鲁昭公这番自省,倒是很深刻。”
嘉弥道:“然而丢了国才幡然醒悟,便如人饿了才想起来要种谷子,渴了才想起要挖井,岂不晚矣?”
杨广觉得这女娃娃有些意思,笑问:“你想说,你父亲忠言逆耳,却是为朕考虑,乃国之忠良,朕应该嘉奖?”
嘉弥小心回话:“家父对圣上,对大隋绝对忠诚,今日所谏自然也是忠言。”
抬眸瞧见杨广淡下来的笑意,她话锋一转,又说,“但忠言未必就是良言,陛下是一国之君,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家父所言是对是错,臣女不敢评判,交由陛下圣裁。但臣女保证,家父一心为国,绝无僭越之意。”
她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捧了杨广讨他欢心,又维护了长孙晟,洗脱藐视皇权的大罪。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半晌之后,杨广眯眼瞧着她:“小嘉弥,你方才说你几岁来着?”
嘉弥拱手:“臣女虚八岁。”
“师承何人?”
“内史侍郎薛道衡,是臣女启蒙恩师。”
杨广意外了一下:“薛道衡那迂腐的老家伙,竟还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来,倒是难得。”
“薛先生博学多才,知识渊博。”
杨广鼻端传来一声轻嗤:“学问再深,若不知变通,也是枉然。”
嘉弥瞧出了圣上对薛先生的不喜,想为薛先生说话,薄唇翕动几下,却终究不敢妄言,以免弄巧成拙。
便在此时,她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唤一声,寂静的氛围之下,这五脏六腑的叫嚣格外响亮,旁边的宫人们身形一颤,屏息缄默。
嘉弥吓了一跳,忙伸手捂住肚子,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她早上在驿站喝了半碗牛肉汤饼,后来父亲出事一直忙活,此时饿了才发现,早就过了午膳的时辰。
杨广吩咐身边的黄内侍:“带她去皇后那里,传膳给她。”
嘉弥受宠若惊,忙推拒着再次跪下去:“不敢劳烦陛下和皇后殿下,还请陛下开恩,放我阿耶出狱。”
杨广挥了挥手,没应她的恳求:“时辰还早,不必着急,你先去吧,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进食马虎不得。”
黄内侍走过来,对着嘉弥笑眯眯道:“小娘子请吧,吃饱了再谈长孙将军的事也不迟。”
嘉弥不知杨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不想去,又听黄内侍暗含警告的话语传来:“皇恩浩荡,小娘子莫要辜负了圣人一番好意。”
嘉弥觉得事情的发展不太对,刚才一番谈话,陛下明显没有处置父亲的意思,如今却不松口,还将她往皇后殿下那里送,有些软禁的意思在里面,不知是何道理?
她硬着头皮谢恩,认命地由黄内侍领着去往皇后寝殿。
萧皇后刚歇晌起来,披散着头发在妆奁前由宫人侍奉着梳妆,黛眉秀目,雪肤花貌,端的是雍容高贵,温婉动人。
黄内侍入内回话之后,皇后捏着红翡步摇的葱白纤手微滞,默了须臾,她朱唇轻启:“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之女?”
黄内侍颔首:“正是。”
萧皇后指腹摩挲着步摇上那颗价值不菲的红翡滴珠,沉吟片刻,她道:“先带她去偏殿,传膳过去。”
黄内侍应着,行礼退下去。
萧皇后望着铜镜内的自己,缓缓将那支步摇斜插在云髻上,广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半截细嫩玉臂,红翡映着她润白如玉的肌肤,更添妩媚。
白苏帮她理了理发髻,面露困惑:“皇后殿下说圣人并无处置长孙将军之意,只要长孙家的人来求情,圣人便会放他出狱。如今长孙小娘子来求,怎的还被送到殿下这里来了?”
萧皇后透过镜子望向身后的白苏,问:“你觉得呢?”
白苏恍然了一下:“莫非……”话未说完,她又摇头,“怎么会呢,十几年前的旧事,陛下应不会放在心上。”
萧皇后问:“你觉得,在陛下眼里,什么样的女人最特别?”
这话问得白苏一愣,好半天才琢磨着回道:“陛下最恩宠之人,自然是皇后殿下,毕竟是少年结发之情,非旁人可比。”
皇后笑着摇头。
白苏又道:“除了皇后殿下,最得宠的当属陈贵人,陛下迁都洛阳,陈贵人是唯一同皇后殿下伴驾随行的妃嫔。陈朝灭亡时,陈氏子弟流放在外,陈贵人这个亡国公主得宠后,陛下又召陈氏子弟回京,随才叙用,足见爱幸。”
皇后再次摇头:“纵然如此,陛下每月来我这里几次,又去她那里几回?”
白苏抱怨道:“还不是宇文化及不断从江南找寻美人进献,才使得陛下如此的。”
皇后轻叹:“可惜有的人,十几年了他也念念不忘。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当初在那人身上栽了跟头,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