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牧文溪也没有心思扮演花痴学妹的角色了,索性直接摊牌,“我是文森教育的牧文溪vikki,你的班主任。”
尤理眉头紧蹙,不知是因为思考,还是因为疼痛。回忆起前一晚的微信消息,尤理的目光中多了一层戒备:“找我什么事?”
这个时候,她该说什么呢?
尤理这样敏感而警惕的少年,或许会拒绝真相,但也或许会厌恶谎言。
在谎言与真相中摇摆不定,牧文溪最终选择道出事实。
“你很久没来上课了,梁一桐上次应该有帮我转达。本来我也不想勉强你,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牧文溪组织了一下措辞,尽量委婉地说明,“前些天你父亲的秘书大半夜打电话来……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丢掉饭碗,所以才来找你的。”
“大半夜打电话?真有那个四眼仔的作风。”
……尤理同学,麻烦您好好抓住重点行吗?
重点难道不是他再不回去上课,一位无辜的优秀教师就要因此失业了吗?
“所以,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就尽快回文森上课。听说你本科的课程也没有参与,这样下去——”
又是这些话。
听了千百遍的说辞让尤理烦躁不堪,他冷漠地打断:“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牧文溪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是我的学生。”
“学生?”尤理冷笑一声,“是不是只要是你的学生,你就要管他们吃穿住行温饱冷暖?”
这个问题噎了牧文溪一下,她认真地思忖片刻,在尤理不屑的目光中开口了:“如果有钱,我会的。”
……您是打哪儿来的菩萨啊?
尤理一时语塞,支起身子踉踉跄跄地往旁边一栋楼里走,牧文溪见状,连忙跟上。
察觉到身后的牛皮糖还没甩掉,尤理站在昏暗的楼梯上回头,冰冷的眼神像匕首一般:“跟着我干什么?”
牧文溪无辜地解释:“我还没跟你说完啊。”
尤理再度语塞,腹部和嘴角的疼痛让他无暇去顾及身后那块巨大的牛皮糖,只能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
取出钥匙,向左拧三圈。
打开沉重的防盗门,尤理拉开一道缝闪身而入,可牧文溪毕竟没有受伤,眼疾手快地挡住了他关门的动作。
……尤理有一种家里进强盗的感觉。
十几平米大小的出租屋里,竟然意外地整洁。
一张床,一排书架,一个组合书桌上摆放着电脑和游戏设备。
不愧是网瘾少年,装备齐全。
牧文溪还没有开口询问药箱在哪里,尤理已经自顾自地从书架的最顶端将药箱拿了下来。抬手的时候牵扯到腹部,尤理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
打开药箱,棉签、碘酒、红药气雾剂、西瓜霜喷剂,细腻温柔的动作和刚才眼神冷漠的少年判若两人。
“你不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他下手不重,皮外伤而已。”
都被打成这样了,尤理还如此宽容?
牧文溪下意识地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尤理没有回答。
好奇心害死vikki。牧文溪意识到自己说话又不经思索,只想缝上这张多管闲事的嘴:“我就随口一问,不是想过问你的私事,你别——”
“是我朋友。”
尤理眼睑低垂,长长的睫羽盖住了一闪而过的失落。
“朋友?你开什么玩笑?”牧文溪指着他还在渗血的嘴角,“朋友会下这么狠的手?”
“是我最近心情不好,影响到他们了。”
“能影响到他们什么?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们不是更应该和你在一起吗?朋友是互相分享快乐分担痛苦的,而不是用来甩锅当借口的。把一切都丢给某一个人承受,这不是朋友,这是上下级。”
听见这句话,尤理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明亮的眼眸有一丝闪烁,扯出一个刻意的嗤笑,像是想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你们中年人的世界这么正能量的吗?”
“能量正不正我不知道,至少我们中年人不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得挨打。”牧文溪特地强调了“中年人”三个字。
不想再和牧文溪继续这个话题,尤理处理好伤口,缓缓在床沿坐下,语气平淡:“现在你知道我的死活了,可以离开了吗?”
……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颓废。
“九月之后的课程是每周六上午九点钟。周五晚上有直播课,vip班级有录播资料,一周内可以下载。文森平台上有作业,规定时间内做完后提交,如果有不会的直接在群里问我。”
这一串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答复让尤理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提醒一下上课时间,记得不要迟到。”
“牧文溪。”尤理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支起身,目光如同箭矢一般,“如果我没记错,当时签下的合同里免责条款写得明明白白,由于甲方个人原因导致的失败不归咎于乙方。现在是我不去上课,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就算他们要追究责任,你——”
“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牧文溪打断了他的咆哮,像突然切断的电源,“或者说,你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实现吗?”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能突然切换话题?
“我承认,费尽心思找到你无非是担心丢掉饭碗。是,合同里是有免责条款,但我忌惮你父亲的力量。我不过是一个补习班老师,只要你父亲愿意,下一秒我就能去街头流浪。
“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向你家汇报过关于你的情况,哪怕你缺了整整十二节课。我见过连主谓宾都分不清楚的专科生,被暴发户父母带到学校来,出五十万让我们把他送进哈佛;也见过讲一口流利英语向往西方国家,却因为家境贫寒无法留学,哭着被家长拖回家的学生;更见过无数对未来一片茫然,只因为觉得‘我应该考一个托福’而漫无目的学习着的学生。
“或许你以为老师就是拎着教鞭在后面追着你跑的人,实际上我们比任何人都要理解你们。正因为理解,才想用自己的方法指引你们找到真正想走的路。
“我是亲眼目睹你被押着进文森的,所以我不想强求你。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家庭会想让你成为怎样的人,我只知道,你这样笨拙地抵抗下去,什么也得不到。”
——尤理,你想做什么?
这样简简单单的问题,出现在每一节小学班会课上,出现在每一年初中作文题中,出现在每一次跨年朋友圈的鸡汤文里。
但是,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尤理。
在同龄人骄傲地说自己想当科学家、想当宇航员、想当老师的时候,尤理却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用小孩子那种天真的语气说道:“我要继承慈尤集团。”
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味。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从他懂事起,身边所有的人都告诉他,尤理,你要好好学习,以后你是要继承慈尤的。
他甚至不知道,原来他也有选择的权利。
牧文溪看着他低落的神色,无奈地拉开防盗门。滚滚热浪涌了进来,她语重心长劝道:“如果你还不知道想做什么,就试着去尝试每一件事情吧。”
轻轻阖上防盗门,牧文溪杵在昏暗的走廊里。
她不是什么上苍垂怜的幸运儿,在无数失败的黑夜里她也嚎啕大哭过,所以更加想要给那些在迷途上徘徊的孩子点亮一盏灯。
而这种听起来无比动人的情怀,世人常称之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怎么就一时冲动,没忍住对着尤理说了这么一大串有的没的啊?!
啊啊啊啊啊!
果然人憋久了,要不得。
*****
又是一个痛苦的周六早晨。
牧文溪抱起笔记本电脑走进vip二班的时候,十几张小桌子上趴满了昏昏欲睡的脑袋。
春困秋乏,夏睡冬眠,而现在正是夏秋之交。
从文件夹中抽出花名册,牧文溪刚想叫出第一个名字,却突然觉得毫无意义。
一个vip班级就这么十几个学生,她甚至不需要一个个人头清点,只消一眼就能知道结果。
依然是十三个人。
果然,她给错误的人喂了错误的鸡汤。
牧文溪对着那一排红叉,吐出了长长的叹息。
而教室的角落,全程关注牧文溪神情动作的梁一桐在听到叹息后吓得险些握不稳手机。他埋下头,在桌肚里疯狂敲打键盘:“哥!尤哥!你在干啥啊!不跟你说了吗,牧老师说你再不来她就跟你爸告状了!”
等了整整一节课,梁一桐也没能等到尤理的回复。
他看了眼时间,这大早上的,尤哥也没在直播啊,咋不像以前那样秒回了呢?
因为过于担心尤理被尤家抓回去,梁一桐在听到“classisover”之后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从教室里冲了出去,全然不顾布置作业的牧文溪。
越过逼仄的小巷,梁一桐敲响了那扇防盗门。
“尤哥你在干嘛啊,你是不是想被抓回去啊?你也知道这些补习班老师都是拿钱办事的,谁去管你——”
梁一桐的埋怨声戛然而止。
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尤哥,正在他4000k的曲面屏幕上,搜索“零基础如何学好托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