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
朔雪落的时候,起初如鹅毛大片,漫空飞舞,随后如扯絮团一般,大团大团地朝下落。再被朔风一吹,如沙、如粉,整个皇城变成了一片白色混沌。
“吱呀”一声,雕花大门被轻轻推开,寒风凛冽呼啸而来。
小福子慌忙把殿门关上,对着自己冻得僵硬的双手哈气,又用拂尘扫去了身上的落雪后,这才进了殿中。
殿内书房,不时传来急促的咳嗽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更显得触目惊心。
再往里去,男子一身白衣,病体单薄,那英挺的鼻梁下,唇形略薄,透着一股冷峻无情之意。
“皇上,夜深了。”
小福子从一旁取下大氅替他披在肩上。
“无事,等朕画完这两笔便好。”
宣纸上,画像栩栩如生,落笔巧妙,画的正是一名迎风而立的红衣女子,眉眼精致,眉心点着一滴血色的朱砂,分明是娇柔纤弱的身影,偏生举手抬足之间,自有一股风流态度,气势如虹。
小福子垂头,心中了然。
皇上自去年偏殿那场大火后,便一病不起,整个人都虚弱下去。
他在身边伺候着,渐渐也明白了从前许多不明白的事情。
但这些,也只有深埋在心底,成为不可说的秘密。
等画像完成,小福子见他用手轻轻触碰着画像上的人,眼底神色眷恋温柔。但随即,他便收起了画像递给自己,“去,放在书架后的箱子里。”
小福子熟门熟路地照做,小心地打开箱子,里面已经堆满,皇上将思念全都秘密藏在在其中。
这样的箱子已经有了好几个,占据着书架下的一角,尘封着回忆。
“走吧……”
小福子跟在他身后,眼前人的身子越发瘦削,长期的病痛让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将人送至翊坤宫,小福子伺候着他躺下。
这宫殿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照例是从前女主人喜欢的熏香,连她用过的珠钗都还摆在梳妆台上,好像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又或者……在等人回来。
小福子叹息一声,将殿门关上合拢。
风雪越发大了,他刚拢着袖子走到殿门口,便看到了凤驾。
寒风呼啸,小福子低头行礼。
“皇上睡着了?”
“是,奴才刚伺候皇上歇息。”
风雪中,赵婉儿端坐在轿辇上,她穿着华服,化着浓妆,眉梢眼角都带着冷意,一如从前的她。
“皇上每日都来这翊坤宫?”
小福子低头称是。
捧着怀里的手炉,赵婉儿轻轻笑了笑,“何苦呢?人活着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前尘皆忘,就算他悲痛欲绝,她也不会知道。”
小福子敛眉,表情纹丝不动,仿佛不知道皇后在说些什么。
轻嗤一声,赵婉儿坐了轿辇回宫,路上大雪漫天,箫肃凄冷,就像她所处的后宫一般。
她抚了抚自己的黛眉,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来,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那个人还活着。
她就得让他活在痛苦中,和她一样,永远求不得。
……
顾准早已经不是御林军统领了,他难以忍受那座再没有她的宫殿,明明是熟悉的场地,但人却再也不会出现。
更何况,还是他所召忠的主子逼死了她。
午夜梦回,他总是能梦见当年的她,一席红衣绚烂,明媚而耀眼。
“呆子,咱们私奔吧?”
梦里的她笑得很甜,甜得顾准心里发颤。
“好,我们私奔。”他伸出手去拉她,却只摸到一场空。
这样的梦他做过无数回,每一回都是妄想。
顾准再没有回过皇城,他在江湖各处游历,替她看遍红尘。
他去了漠北看漫天飞舞的黄沙,在往生殿前为她供上一柱香;去了江南看那些莺歌燕舞、桃红柳绿……
最后,他一路流浪到姑苏,风尘仆仆,形容邋遢,全然没了以往的神气。
在一处酒楼外歇脚时,舞姬在台上献舞,薄纱缚面,身姿妖娆,金铃足,小蛮腰,惹得周围人一片叫好。
周围两蹲着的乞丐也跟着拍手起哄,唯见他不为所动,有些惊奇。
“兄弟,这还不好看呐?”
顾准轻嗤一声,“我见过世间最美的一支舞。”
在那个月夜,女子红衣似血,妖娆妩媚,一颦一笑就足以让他卸下所有盔甲,心甘情愿成为她的俘虏。
见过了最美的,其它的自然入不了眼。
“嘿,眼光挺高。”那乞丐附和他道,“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他身边那人推了推他,“有没有这酒楼老板娘好看?说真的,我每天来这里蹲着就是为了看她一眼。”
“嘿嘿,我也觉得老板娘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心肠还好……”
顾准没在理他们,只自顾自地喝酒。
突然,耳边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们饿了没,我让厨房去给你们拿着吃的来。”
这声音……
顾准猛地扭头,身后女子依旧一席红衣,面容与记忆中没有丝毫变化。
瞧见他,女子有些惊讶,随即又歪头笑了笑,“呆子,是你呀!”
闹市街头落下一阵杏花雨,洁白的花瓣飘落在青石板上。
酒楼前,故人有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