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康成醒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血止住了,留下巴掌大的一个痂,碰一下火辣辣的疼。
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个小丫头片子,下手还挺狠,”他狠狠地“呸”了一声,牵动伤口,又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看老子不把你卖到窑/子里去的。”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玻璃渣子,走到客厅的镜子前,扭着身子,斜着眼睛,想要看看自己脑后的伤口。
但人怎么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后脑勺呢?他扭了半天,什么都没看见,不由得唾了一口:“晦气!”,去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打算等把那三个娘们儿带回来之后去医院看看。
没错,“去医院”得排在“把那三个娘们儿带回来”之后。
黄康成恶狠狠地想。
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她们三个带回来。
反了天了,那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用烟灰缸砸他?
林悦莹居然还敢带着两个丫头片子离开?
自己倒在地上,头上还受着伤,她是没看见吗?居然还没回来伺候他?
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她男人了?
“真是欠教训,”黄康成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话:“一个个的,攀上高枝,就忘了本了。”
他又不傻——自己前脚刚要让云杉和黄玉蕴退学打工,后脚姓林的就进来为她们打抱不平,还和自己打了起来——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定是他们之前就串通好了。
“胳膊肘往外拐的贱货,”黄康成一边清洗头上和脸上的血迹,一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嫁了人还惦记着娘家,串通着舅舅打亲爹……人家也就闲的没事逗你玩玩,以后还不是只有老子会养你们……姓林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一个个的都巴不得地往上去贴。我可看不上他那个样儿,好好一个大男人,叫女人骑到头上去了。”
十几年前,黄康成和林悦莹还没结婚,但关系已经发展到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林悦莹带黄康成回家吃过一次饭。
那时候林父和林母已经结婚了,林绮文刚刚出生。
林母休完产假就回单位上班了,林父则因为更换工作的原因,暂时留在家里,于是就承担起了包括做饭洗碗拖地带孩子等等家务。
那天是周五,黄康成请了半天假,提前下班,坐公交车到林家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半。
工作日的下午三点半,绝大多数人都还没下班。
他知道林悦莹的哥哥早就结婚了,孩子还不满周岁。这么小的孩子不能送去托管班,家里一定要留一个成年人照顾。
黄康成自然而然地以为,此时留在林家照顾小孩的,要么是孩子的奶奶,要么是孩子的姥姥,要么是辞了工作的孩子她妈。
做家务、带孩子,这不都是女人的事情吗?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敲响了林家的大门之后,给他开门的,既不是孩子她奶奶,也不是孩子她姥姥,更不是孩子她妈。
给他开门的,居然是林父——孩子他爸本人。
黄康成之前没见过林父,但在林悦莹那儿看过他的照片,因此认了出来,这个系着围裙、拿着汤勺、一身奶臭味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大舅哥。
他很惊讶,心想,自己这个大舅哥,居然不需要工作的吗?这才几点,居然就回家了?
略一思索,他恍然大悟——
就像自己请了假提前下班一样,林父一定也是为了迎接自己上门,才提前下班的。
“你就是黄组长吧,欢迎欢迎,”林父伸出一只沾满油污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初次见面,我是悦莹的哥哥。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黄康成迟疑地伸出手,想和林父握手,却见林父在空气中嗅了嗅,火急火燎地跑向厨房:“抱歉抱歉……菜要糊了。”
他冲进厨房抢救菜品,黄康成自己从玄关里找了一双拖鞋,像是走进什么龙潭虎穴一样,走进了林家的客厅。
当时林家的住房是传统的小三居,林悦莹的父母、已经结婚生子的林父、还没结婚的林悦莹,一家六口,挤在这个不到七十平米的空间里。
地方小了,布局就局促。客厅连着厨房,厨房正对着厕所,另一边是三间小小的卧室。
林父把林绮文放在厨房入口旁边的摇篮里,自己一边在厨房做饭,一边看着她。
黄康成坐在摇篮旁边的沙发里,和她对视一会儿之后,终于发现。
除了这个婴儿之外,这个屋子里,没有女人。
姥姥、奶奶、妈妈,都不在。
爸爸一个人留下来照顾孩子。
可能女人出门买菜了吧。
黄康成漫不经心地想。
自己这个大舅哥可真心急。女人出门买菜了,就等她们回来再让她们做饭就好了。何必自己着急忙慌地下厨呢?
又不急着吃!
不过……
他颇有微词地想,就算要下楼买菜,也应该让男人去买,女人留在家里。
孩子可离不了妈妈,女人自己出门,万一孩子饿了渴了,找谁去?
他小声对林绮文说:“你妈心可真大,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个时候,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近在咫尺的林父,即使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毕竟,父亲怎么可以带孩子?带孩子那是女人的事情。
林绮文眨了眨眼,一瘪嘴,哭了。
她一哭,黄康成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心想,你可别哭啊,我可没招你没惹你!
听见哭声,林父立刻关火,冲出厨房:“怎么了怎么了?”
黄康成想说我什么都没做不知道为什么她哭起来了,想说这可怎么办啊孩子妈妈去哪里了我帮你下楼把她叫回来……
结果就见林父熟练地打开襁褓摸了摸,了然道:“拉了。”
黄康成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什、么、叫、拉、了?
林父给林绮文换好尿布之后,就看见黄康成一脸茫然地坐在沙发上。
他抱歉地说道:“对不住,孩子就这样。”
他以为黄康成是因为气味不好闻所以才难受,于是说:“我把阳台的窗户打开散散味,你先去卧室歇会儿吧。抱歉啊。”
黄父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他问:“孩子妈妈呢?”
林父说:“孩子妈妈上班呢!她最近要升职了,工作忙。”
“孩子姥姥和奶奶呢?”
林父说:“姥姥不和我们一住,奶奶也有工作。”
黄康成沉默了。
妈妈和奶奶要上班,姥姥不和孩子一起住。
这不就意味着,带孩子的责任,要完完全全地压在爸爸一个人的身上?
他沉默着看林父给孩子换了纸尿裤,喂了奶,拍了嗝,又去厨房做菜。期间孩子数次哭闹,原因都不一样。可能是热了,可能是冷了,也可能没有别的原因,她就是要哭。
林父一次又一次地放下手中的活计,熟练地哄好孩子,又继续干活。
最终,五点半之前,林父收拾出了一大桌的饭菜。
五点之后,上班的林母、林悦莹、林悦莹的父母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林母回来的是最晚的。
她烫了一头清爽利落的卷发,风风火火地进门,进厨房看了看丈夫,又去客厅看了看孩子,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同时转头对坐在沙发另一侧的黄康成说:“是小黄吧?悦莹和我说起过你。”
黄康成看着这个漂亮、洒脱、自信的女人,忽然从心里对她升起一种彻骨的痛恨来。
他想,就是因为你非要出去上班,不肯照顾家庭,你丈夫才会囿于厨房的方寸之间,给一大家子做饭的同时,还得顾着孩子!
你不配做女人!
他含混地应付了林母的问话,等林父把菜摆好之后,才坐到了餐桌前,继续观察林母。
他发现,林母又自信又耀眼,仿佛是整个餐桌的中心。她说了一句话,所有人都附和她。而她的丈夫居然不为这种喧宾夺主而生气,反而是最捧场的那一个。
乱了,全乱了。
黄康成心想。
饭后,林母去洗碗,林父在洗手间里洗衣服。
林家虽然有洗衣机,但孩子的衣服被褥只能手洗。林父个子高,洗手台又低,他弓着腰搓洗着衣服,时不时直起身来,哎呦哎呦地叫唤。
真可怜啊。
黄康成心想。
一个大男人,让女人拿捏成这样。
我以后,绝对不能落到这个田地。
林悦莹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坐在他身边:“吃水果吧。”
黄父转头看她。
林悦莹正在看电视,林家新买了彩电,五颜六色的光斑色块投射在林悦莹的脸庞上,恍惚之间,黄康成从她笑意盈盈的脸上看见了林母的影子。
他打了个哆嗦。
“康成,”林悦莹转头问他:“你说,我也去烫发好不好?”
她卷了卷自己垂落在脸颊两侧的黑发。
之前在餐桌上,林母就对她这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大加赞扬,说明天带她去自己去过的那家发廊烫发,又实惠,又好看,像电影明星。
黄康成说:“好好的头发,非要折腾它干什么。”
“你烫头不好看。”
不能让她和林家再接触了。
黄康成心想。
好好的女人,在这种环境下,都学坏了。
“现在肯定又跑去林家了,”黄康成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得把她带回来。”
“不然就学坏了。”